欲唱阳春曲,落泪掩罗巾
作者:流珠 |
字数:5760
山亭柳·赠歌者
晏殊
家住西秦,赌博艺随身。花柳上、斗尖新。偶学念奴声调,有时高遏行云。蜀锦缠头无数,不负辛勤。
数年来往咸京道,残杯冷炙谩消魂。衷肠事、托何人。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遍唱阳春。一曲当筵落泪,重掩罗巾。
文人与歌女的惺惺相惜,不知是否始于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?笔者还记得幼时过节在少年宫参加游戏,一旦在游戏中胜出,便可得到小票一张作为奖励,可凭此换取棒棒糖、铅笔、图书、玩具等物。而一天下来,若能在各类游戏中获取七八张小票,就绝对称得上是“收入不菲”了。笔者以此乐不思归,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天天都过节,这样天天都能泡在少年宫尽享“游戏人生”了。父亲为此曾戏称笔者是“游荡在少年宫前的小叫花子”。而这个“小叫花子”最高兴的时刻,当数以一天所得的小票换取礼品之时。最爱换的自非图书莫属,有一套《东周列国》的连环画便是在那时换得的。还有一次,我拿小票换了几页书签。其中的一页上题有几行诗:“我闻琵琶已叹息,又闻此语重唧唧。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?”而书签的画面是一女郎手抱琵琶,与一书生装扮的男子相对而泣。“相逢何必曾相识?”彼时虽不解其意,但看二人愁容满面的神态,便知道这是一首极悲伤的诗。心中不由生出一种莫名的烦忧,似乎连节日的欢庆气氛也因之减弱。诗歌的力量,其动人也深。
晏殊的这首《山亭柳》,可视作词中的《琵琶行》。当然,比起《琵琶行》的篇幅,《山亭柳》要短小了许多。而其所赠的对象,则与《琵琶行》相似。
白居易遇见琵琶女时,是在秋月清寒的浔阳江上。而晏殊则是在“当筵”,相对正式、隆重的酒会上遇见了词中的歌者。“自言本是京城女,家在虾蟆陵下住。”琵琶女从自己的家乡所在地——唐都长安讲起,开始了平生自述。而晏殊笔下的歌者却自述道:“家住西秦,赌博艺随身。”
西秦即秦地。唐代汪遵有《渑池》诗:“西秦北赵各称高,池上张筵列我曹。”战国七雄,秦国称西秦,赵国称北赵,一西一北,在地理位置上先就形成了一种对峙。晏殊之时,秦王朝已灭亡千载,但秦王朝的故地仍被称为西秦。此处的“赌博”不是一词,当分开来理解。“赌”,并不是我们今天所指的“赌钱赌物”的那个“赌”,而是竞技之意;“博”,则是“博大精深”的那个博。“赌博艺随身”,意谓自己才艺了得、随身而行,在各类竞技场合皆有不俗的表现。打个比方来说,就如花中异芳、柳上新枝令人刮目相看,其奇才巧艺亦是如此。他人能做到的,她胜任有余;他人不能做到的,在她却是毫不费力。
有人想要考验她的能耐,故意择选音高难唱的曲目让她“试一为之”。“据我所知,本城之中,这支曲子没有几个人唱得上去。你呢,千万不要勉强。若不能唱,及时收住也便罢了。可别因此唱坏了嗓子,弄巧成拙,反为不美了。”那人的嘱咐貌似关心,却让她听了极不舒服。
“会不会弄巧成拙,总要试过了才知道。”她胸有成竹,启唇扬声,不露一丝怯色。其音渐升渐高,高到似已凌空绝顶,让人屏息以待,不料因风一转,还能越顶而上,犹如鲲鹏展翼,一飞千里、姿态无穷。就连行色匆匆的流云也被其气势所震慑、为其华丽所倾倒,止步不前、用心谛听。
云且为之痴迷,听众又岂会无动于衷?热烈的掌声之后,继之是热烈的议论:
“古书中的‘响遏行云’,莫非此之谓也?”
“你们有没有觉得,她的音色很像一个人?”
“说得极是。我猜再无他人,只有天宝年间的念奴,与她如出一辙。”
“念奴的歌调,那是有名的难学,能学到一二分便不算是东施效颦了。难为她,竟能学得这十分精髓。人称‘念奴每执板当席,声出朝霞之上’。我等算是一饱耳福,又见念奴在世矣。”
“这便叫作‘山外有山、人外有人’。念奴之技,原以为早已绝响失传,谁知衣钵有承,这位姑娘还能青出于蓝。”
“山外有山,人外有人。”只有她知道,为了练就这样一副嗓音,她付出了多少努力。她是个以娱人为生的歌女,在那个年代,这当然不是什么体面的职业。可就是这样一份职业,同样适用于“业精于勤荒于嬉”这条规则。并非从出生之日起,上天就赏了她这碗饭。要唱得“余音绕梁,三日不绝”,她是下过苦功夫的。不比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儿,一动不如一静,自会有人为她们谋划未来。她的未来唯有靠她自己。而她的歌喉,则是她全部的家当与产业。非得苦心经营,否则便无立锥之地。
凭借着肖似唐朝首席女高音念奴之音色,她的演唱生涯是风生水起、大受欢迎。粉丝疯狂喝彩是常有之事,光是喝彩还不过瘾,还得来些实物奖赏。白居易诗中的琵琶女“十三学得琵琶成,名属教坊第一部。曲罢曾教善才伏,妆成每被秋娘妒。五陵年少争缠头,一曲红绡不知数”。缠头,即锦帛之物,教坊之人以锦帛缠头为装饰。红绡,即红色薄绸。才唱完一支曲,那些富家子弟赠送的缠头、红绡等物已是堆积如山,琵琶女的“明星效应”显而易见!
而晏殊词中这位声如念奴的歌者呢,不见得会比琵琶女逊色!“蜀锦缠头无数,不负辛勤。”蜀锦,是蜀地的锦类丝织品。早在汉代,蜀地便设有锦官,管理织锦事务。其濯锦之江,亦被称作锦江。蜀锦质优,天下以之为珍,号称“一匹千金亦不卖”。这样看来,无论在古代还是当代,有个一技之长真是非常重要。报酬不菲,辛苦也值了!回想着登台献艺的那些辉煌时刻,这位歌女是否感到心满意足呢?
不,那不是心满意足。在短暂的辉煌之后,伴随她的是太多太多的辛酸与屈辱,足以抵消曾经投向她的、不可计数的蜀锦缠头。有一技之长便可终身获益?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。”在别的行业,一技之长或是谋生的必需手段,但在歌女这一行,却并非这样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下坡路的?从什么时候开始,人们对她报以冷眼,而不再是喧天的喝彩?问题难道出自她的歌喉?但数年以来她持之以恒,从未放松过精益求精啊!对她的嗓音与艺术表现力,她还是很有自信的。与从前相比,只有过之而并无不及!
是什么让她失去了观众的欢心?奔波于咸阳古道,辗转于各式各样的盛宴。古都的繁华似乎一如当初,而盛宴也宛若往常。然而,变了,变了的是岁月!“秋月春风等闲度”“暮去朝来颜色故”。教坊中人,最禁不起岁月催老。她以为,那些“蜀锦缠头”是出于对其歌声的欣赏,错了,这真是大错特错!同样是在宴席之上,一曲未了,有人已是所获颇丰,蜀锦缠头,琳琅满目。是那人的歌声异常优美吗?不是,音域音质,那人皆非上乘。那么,是因为那人演唱的曲目高雅不群吗?也不是,其所唱者不过是平庸之作。无论歌声歌艺,那人何止落后了自己一大截儿?但观众的掌声只愿给她,却不肯分给自己一点点。那么,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?难不成,所有的观众不是聋子就是瞎子?
不,他们并不聋;他们更不瞎。他们是为寻求声色之乐而来。“声色”二字,讲究的是有声有色,声音还得颜色映衬方才怡于身心。就一个行家来说,她的声音并没有贬值,但就风月之徒看来,她的颜色既已大为贬值,声音也就无足称道了。说到底,歌女吃的是青春饭。青春才是歌女全部的家当与产业。说什么“响遏行云”,道什么“念奴再世”,一旦红颜憔悴,她的歌喉就不值一钱了。蜀锦是给年轻貌美者的,缠头也是。而她,所得无非残杯冷炙。即使残杯冷炙,也是慈悲的赏赐呢。像她这样年龄的歌妓,已经很少得到上场演出的机会了。一个人既然身为歌妓,其未来就不该寄望于歌喉之上,而是得赶在青春消失之前找到归宿。“花开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。”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。“老大嫁作商人妇”那就太被动了,实为下下之策。但她始终未能找到归宿。日转星移,青春蹉跎。茫茫人海之中,衷肠向谁托付?她曾以满腔的心血倾注于歌唱之道,就因为青春逝去,这么多年的心血便要灰飞焰冷?
顾影自怜,惨然伤怀。也不是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。假如改换风格、取悦于众,能否东山再起?即使不能东山再起,总要强于当下的“残杯冷炙”、忍辱含诟。但这却是行不通的。趋时媚俗不会让她减龄增彩,也无助于恢复她在外貌上的吸引力。这是滑稽愚蠢之举。你能想象念奴改换风格吗?舍高就低,那就不是念奴了,那也不再是自己。
天之生人,岂无深意?生如此之人,有如此技艺,却为何令她风尘漂泊、绛唇寂寞?竞逐浮欢靡俚曲,谁爱风流高格调?李白《古风》诗云:“郢客吟白雪,遗响飞青天。徒劳歌此曲,举世谁为传。试为巴人唱,和者乃数千。吞声何足道,叹息空凄然。”这首诗,是取材于宋玉与楚王之间的一段对话。郢,即春秋战国时楚国的都城。楚王指责宋玉有招人非议的行为。宋玉答道:“是吗,我讲个故事给大王听听吧。有个人在郢都唱歌,最初唱的是《下里》《巴人》,大概有数千人应声而和。尔后他唱起了《阳阿》《薤露》,大概有数百人应声而和。但当他唱到《阳春》《白雪》,应声而和的便只有数十人了。唱着唱着,那人引商刻羽,杂以徵声,这时还能应声而和的,不过寥寥几人而已。”楚王立即释然了,宋玉虽然是在借题发挥,但他不愧是第一流的文人,这番牢骚发得太有水平!世间能唱阳春白雪者,不但曲高和寡,且易招人非议。
曲高和寡,知音难觅。然而,既然明珠不肯暗投,则世间必有知音。若遇知音,又何惜遍唱阳春,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现自己。这副嗓音,只配知音聆听。一生炽情,只为知音盛放。若是知音,必不会在意自己是否貌美如花、芳龄永继。知音的目光中必当凝聚着惊喜、赏识、怜惜、肯定,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切。不恨相逢太晚,但恨从未相逢。这个年龄、如此身份,还做着这样幼稚可笑的梦,是不是太可悲了?纵有知音,奈何与她时空相错,交集不到一个正确的时间、合适的地点。
但这并不是梦。此人就在这里,在烛影摇红的华堂之上,在醉眼迷离的人群之中。他气度不凡、眉含郁然之思,如素雪出于焰火,又似浓翠千红之中的一树孤松。如果以曲来比,这满堂之人,多数也就是《下里》《巴人》那个级别罢了,少数仿佛《阳阿》《薤露》。而真正的《阳春》《白雪》,唯此一人,不作他想。这便是知音,是她寻觅半世不得,却因偶然成全的知音。他向她投来同情、了然的一瞥。只这一瞥,已不枉此生。人说,“士为知己者死”,而她所能做的,便是要以最饱满的感情、最投入的状态完成这场演出。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演出,是生命的绝唱,以前未曾有,今后更不会有!
结束了,一声裂帛,直上九天。这是她最为满意的一场演出,然而,人们并不见得都这样认为。掌声不多,赏赐之物并不丰富。就连那个人,也并未对她赠之蜀锦、缠头。可她全不在意,那不是她所想要得到的。她所想要得到的,是尊重、是共鸣。只有知音可以给她,而她已经得到了,此心足矣。两行珠泪沿着脸颊滚落,是喜是悲,难以分清。就在此时,她想起了自己的“本分”。身为歌妓,她的第一要务是娱宾侍宴。以泪示人,此为大忌。热泪热肠会感动知音,但却无法感动世人。她没有任性忘形的权利,必须时时记得现实与世人。知音虽在,却遥不可及。在生命的绝唱之后,她还得回归正轨。于是,在世人的讶异中,在知音的注视下,罗巾掩泪、低垂双眸,她露出了已经排练过无数次的、无懈可击的微笑。借着这形同彩偶的一笑,合上了那一度开启的心扉。
以歌妓为描写对象的宋词不胜其多,然而,能道出“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遍唱阳春”者,竟只晏殊一人而已。就连与歌妓走得最近的柳永,其词集中与歌妓相关者几乎触目皆是,但柳永对于歌妓的欣赏角度,也不过是其色艺、是其才华、是其性情,是其对于情感的专注与执着。柳永式的欣赏固然带有强烈的个人同**彩,但终究是才子佳人模式的欣赏,而不是知音之间的欣赏。未能如此词一般,站在人格品质的高度给予关注与赞赏。
歌妓与文人能成为知音吗?宋词的兴盛,自是得益于宋代文人的生花之笔。但只有生花之笔而无唱响华夏的好声音,宋词又何以流传千古?宋词的流传,与歌妓的清歌妙喉是密不可分的。晏殊之子晏几道有首《浣溪沙》:
唱得红梅字字香,柳叶桃枝尽深藏。遏云声里送雕觞。
才听便拚衣袖湿,欲歌先倚黛眉长。曲终敲损燕钗梁。
歌妓精湛入神的演唱,让人情不自禁泪湿衣袖、敲损钗梁。这又是文人与歌妓心意相通的一个例子。
“万家竞奏新声”,在大宋的天空下,凡有井水饮处就有吟唱柳词的歌声,这是柳永的荣幸,也是宋词的荣幸。晏殊的社会地位远远高于柳永,“为别莫辞金盏酒,入朝须近玉炉烟”,其生活优裕、情趣清贵,亦非柳永能及。他不可能像柳永一样,出入市井之间,与歌妓过从亲昵。因此晏殊的词作内容虽也时常与歌妓关联,但他通常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、寄兴消遣的态度。其代表作:
一向年光有限身,等闲离别易**。酒筵歌席莫辞频。
满目山河空念远,落花风雨更伤春。不如怜取眼前人。
他的人生是得意的,得意中最大的烦恼便是,时光走得太快了。“一向年光有限身”,一不留神,人便老了;一个转身,便是知交零落、各奔东西。而他看似闲庭信步的人生,其实就与眼前的升平盛世一样,隐伏着太多的变数,想要深谋远虑吧,人算终不如天算,要善始善终地守护好千里江山,这样的重任谁能承担得起?位高权重却阻挡不了春残花落。“酒筵歌席莫辞频”“不如怜取眼前人”,是薄情语,也是伤心语。它寄托的是晏殊且顾当前、及时行乐的思想。频频光顾酒筵歌席,随意怜取身边的歌儿舞女,说到底,是出于深彻的失望与软弱的逃避。
晏殊的词作在词牌名后很少加上副题,《山亭柳·赠歌者》是一个例外。其在词中表达的对于歌妓的平等相视、激赏共鸣之情,也是一个例外。这其实也不难理解。细推晏殊之生平,春风得意之时,正可拟作“蜀锦缠头无数,不负辛勤”。而失欢于朝廷之时,岂能无有“数年来往咸京道,残杯冷炙谩消魂”之叹?与“赌博艺随身”的歌者一样,他亦是毫不谦虚,极为自负。“花柳上,斗尖新。偶学念奴声调,有时高遏行云”,身怀绝技的歌者凭着真本事来抓牢观众,而晏殊的绝技与本事便是从政的经验与才干。“货与帝王家”,他的买主不是观众而是帝王,他的舞台不是普通的宴席而是庄严的庙堂。然而,以相国之尊,他也不能避免遭误解、被贬斥的命运。“衷肠事,托何人?”这是锥心之痛,是血泪交织的呐喊。并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风光无限,他也有自尊受到伤害之时;并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地位牢固,他也有苦不堪言之时。屈辱、无助、失落、彷徨……对于盛年已过、风华不再的恐惧,这是歌者的心情,又何尝不是晏殊的心情?千般感慨凝于心头,化为一句“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遍唱阳春”。这是歌者的终极梦想,也是晏殊的终极梦想。当歌者“一曲当筵落泪,重掩罗巾”之际,他也忍不住抬袖拭泪。这一瞬间,堂上不见了位极人臣的相国,堂下不见了身世飘零的商女。唯有知音泪眼相向,在阑珊灯火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