卖 梨

作者:刘澍德 | 字数:23356
  梨和卖梨人

  我们大家都吃过梨,不见得每个人都吃过云南的梨。

  云南的梨,也如云南的民族、风物一样,表现出丰富多彩的特点。这个地方的每一地区和每一民族,几乎都有自己特有的品种,象大理(白族地区)出产的雪梨,丽江(纳西族地区)出产的茨蛮梨,滇池左岸(汉族地区)出产的宝珠梨,全是有名的。这些梨中,雪梨最香,但不大肯接受移植,你把它挪到别的地方,即便存活下来,结出果子,在色香味上已和原来不同了。在这些之外,就是说,受气候、土壤各种条件限制不那么严格的,如海东梨,香蕉梨,大黄梨,火把梨,酸罐梨,苹果梨,麻梨,棠梨,短把梨等等,也是教人一口气数不过来的(至于没吃到看到的还有多少种,只有恕我缺乏调查研究了)。这些梨,大小不同,色味各异。酸罐梨又大又酸,个头象个小药罐,里面装满老醋一般的汁液,一听这名字,嘴里就禁不住要冒酸水。你先别摇头表示拒绝,它还会变呢:你嫌它酸,不妨放在箱箱柜柜里用松毛“捂”上一冬,到过年时,它就变成黄皮黑心,水分仍在,酸味却消失了;它的名字也就改为“乌梨”。火把梨个头不大,未熟之前,外皮呈淡绿色,到了火把节(农历六月二十四前后),渐渐转红,熟透之后,美艳异常,如同象牙一般的脸蛋上,涂上了红红的胭脂。味酸多水,它的泼辣劲,和酸罐梨不相上下。麻梨、海东梨、火把梨、大黄梨,各地区几乎都看得见,有普及性,但它们多半是酸的,是不是因为具有这种泼辣劲儿,它们才会不择土壤,不受种种条件的限制,到处都能开花结果,繁殖子孙呢?

  这个故事里,讲的是宝珠梨。宝珠梨主要出产于昆明南郊的呈贡,据说是一位名叫宝珠的和尚种下的(我要声明:我是与“僧道”无缘的,只是根据传说照抄)。在旧社会中,劳苦众生,历尽辛酸,再尝酸果,是不慈悲,所以他要培植新的品种。宝珠和尚是高僧,他种出的梨也就高,高处在甜。人们为了感念宝珠和尚,便用法号来作为梨名。这种梨,味道好,样子也不寻常,如果你想知道它的生相,请你攥起拳头,伸出小指——对,就是这样。你会说:拳头并不象梨。但我的意思,主要在小指;因为梨把非常粗,几乎是拳头和小指的比例。形象的说,个头有国光苹果那么大小,梨把有铅笔那么粗细,形圆如珍珠,皮微厚,色淡绿,发出的香气象香瓜,吃到嘴里,也似傍熟时的香瓜。味甜,质细,汁多,堪称上品。

  卖梨的人名叫左国,是呈贡产梨那个公社一个管理区(现改大队)的生产委员。六〇年梨傍熟时,他下田干活,左脚掌教什么东西扎了一下,他毫不在意,也不医治。过了两夜,下不得地了,脚肿得象个头。诊疗所医生小杨跑来一看,断定脚心里还留着刺。当时便说:“刺很深,拔时一定很痛。要治,一不许喊叫,二不许骂人。”从小杨提出的医治条件来看,就可知道这位委员是不大好惹的。

  左国坐在矮脚凳上虎着脸,格扭着浓眉,大嘴巴一歪一歪的。说老实话,脚心痛得真够受,就象尖锥子一下下向里戳着一般。搁别人身上,说不定要哭着鼻子喊妈的;老左只歪歪嘴,也教小杨瞄到了。他一抬眉毛,半黑半白的宽脑门上,迭出几条粗大的横纹,眼睛一瞪,喊出微带沙哑的声音:

  “少说二话,拔棵小刺可比得关云长刮骨疗毒?你自己是胆小鬼,也把旁人看成小娃娃,生怕张口一嚎吓掉你的魂!”说着咧开长满胡碴的厚嘴唇哈哈一笑,“你打听打听,解放前抓兵,老黄狗把我吊起,‘赏’了老子那多皮条[ 指鞭子。——编者注

  ],直到全身赛过靛叶,老子也没向狗日的们哼过一声。”

  “你没敢骂,是不是?”小杨拉草墩坐在他对面。

  “没骂?你打听打听……唉,莫讲废话!”他把肿得泡梨一般的伤脚向小杨一伸,“动手吧。”

  小杨是大队自己培养出来的医生。转弯挂角攀起村亲来,左国还是他的叔辈。左国很爱护小辈人,表扬他们长处,也毫不原谅他们的短处。他自己可以敞胸露怀,帽子歪卡到脑后,看见小杨没扣好一个风纪扣,却把他狠狠批评了一台。理由是:他是大老粗,他们是体面人——知识分子。因为这样,小杨这批年轻人,又是爱他,亲近他,又多少还有点怕他。这倒不仅仅因为老左长着厉害的嘴巴,而是这位老辈子,作人正派,爱社如家,工作上、生产上全是模范。另外,他又不大相信医药,理由也简单:从来也不生病。这是第一次来给他治病,因此小杨首先检查医疗箱,其次检查身上的服装,梳梳头发,绑好鞋带,竭力打扮得象个医生。为了怕在医治时因痛发火,先用话“将”他一“军”。

  小杨使出这些招数,老左完全明白。小杨打开医疗箱,用药棉花抹擦工具时,老左尽拿眼睛端相着。端相一阵,就说:“小杨,你的白褂子,你的分发头,有几个月没洗了?”

  “外套,上个月洗的。头发吗,也是上个月……忙啊!”

  “忙?你的确忙,据说果园外茅道上的草全教你踏光啦。连洗头时间全没得,还能谈到学习吗?这样下去,活到胡子白,你仍旧是这个小杨!不行,得给你结婚!”

  小杨满脸绯红,不知如何回答。他和果园小学马老师在搞对象,一得工夫总去找找她,不料这点小事也让他知道了。他一把抬起伤脚,放在自己膝头上,用着警告的口吻:“当心,我要拔了。”

  刺伤正在脚板心。脚肿得滚圆,伤口却是干的。镊子探进去,轻轻摸触着,并未碰到什么。小杨有些踌躇:“没刺,就不好落台呀!”望着老左的脸,镊子又深入些,这回碰到了。他轻轻拨弄两下,摸清刺的位置。他清楚地看到,在拨弄时,老左面上虽象若无其事,但眉棱上面,如同按着琴弦似的,随着每一拨弄,发出微微的颤动。当沾着脓血的黑刺从肉里拔出时,老左额上冒出了闪亮的汗珠。

  小杨谨慎小心地给伤脚消毒、敷药、包扎起来以后,才问:“四叔,如何?不大痛吧?”

  “哪个向你说的?不大痛!对你这份医生,只好高低些[ 意为将就。——编者注

  ]咬起牙关由你整!”把脚放在地下,若有所悟地叫起,“啊!想起啦,你这个整法,象有点借机报复。时才揭着你的底啦,是不是?哈哈,好小子!”他笑了个痛快。

  “莫屈人良心。我是医生,可晓得?痛了喊几声,有啥关系?可你硬要装英雄,完了还歪人一口。”

  “滚!快滚!”老左指着小杨脑壳,“回去把你直枪口的头发好好梳一下,最好再擦上点油,别忘记啦,今天是星期六。”态度忽然正经起来,“你找小马经常走果园,这两日宝珠梨咋样?”

  “一半全熟了。应该安排收摘,卖出去啦。”

  “你没向队上反映吗?”

  “咋没反映!反映啦。队上没人手,顾不过来。”

  “唉,他妈的!偏赶这时候扎脚,真闯鬼!”说着,扶着矮凳,用一只脚撑起身子,然后把受伤的脚跟向地下试探着,一踩痛得不得了,“医生,我的脚明日可会好些?”

  “会好些的。”

  “回去告诉管牛的老华清,明早给我准备一辆牛车。”

  梨 园

  第二天,脚不痛了,但还不能着地。梨园离家还有一段路,只好借借拐棍的力量。左国找到一根棍子,正拿镰刀修理,小杨赶着牛车来了。

  “队上人全下地了,我来接你去看看梨园吧。”小杨说。

  “好大气派!坐着牛车看梨园,你想得真不错。”

  “不看看还能咋个?你这个病号。”小杨笑起来。

  “告诉你,我打算去卖梨。”老左撑着棍子站起,“病号?说得真好听!”说着一撑一跳的拐到车后,两手一扒坐上去,“走吧。”

  小杨牵起老水牛,顿了几下头绳,学着吆牛的腔调,木轮车慢腾腾走出院子。

  “秀才赶牛车,不能不说是新鲜事。”老左看着小杨这种赶车法感到怪有意思。

  “(瘸)脚人卖梨,也算得上新鲜事。”小杨回答。

  “小杨,可能发动一两个人帮忙摘摘梨?”

  小杨看见老左转动大眼睛,神气活现地装出商量的口调,就知道他在打小学老师的主意,就说:

  “你队委都发动不到人,我到哪里去找呐!今日又是星期天。”说着,一抓牛脊,骑到牛背上,隐起笑容。

  “真的发动不到?不老实!你发动不到我来试试,我还是校董啦。”

  “你是校董,从来也没见你到过学校。”

  “从这一点看,我该辞掉这个校董,由你担任才对,你到校的次数实在比我多。”两个人一齐笑起,左国放声大笑,小杨哑声地笑。

  牛车挨近小学,就向梨园转弯了。当牛车走到操场前面一排仙人掌边的时候,小杨提高嗓子吆了两声牛,车轮子还没转上几转,一位短头发、大眼睛、红脸盘的姑娘,就出现在仙人掌的外面。老左立刻举手招呼:

  “马老师,可请过饭?……今日不赶龙街吧?……太好啦!那就请你搭我们到梨园去帮帮忙吧。”他喊小杨停下车。

  小马红着脸,马上答应了。左国看出她好象对他有些怕羞似的,于是说:“马老师,时才我受到一台批评,说我当校董的,从来不到学校里首看看。这个批评很对头!可是,我也不是没有理由:老师既然很负责,当校董的老是拱到学校里首转眼睛,人家老师说不定会多心呐。”

  “四爷,你太会讲话了,所以一直把模范抓在手里。”小杨从牛背上转过半个身子,望着老左打趣。

  小马把淡黄色围巾捂到嘴上。她的蓝布上衣底襟,在风中微微扇动,象给她忍不住的笑声打拍子。

  “马老师,请听,模范可是讲话捞来的?这份人,专讲屈心话……来,请上车。”

  “不,梨园这么近,我在后面走吧。”姑娘笑着说。

  一进梨园,遍地是绿荫,到处是梨香。梨树中间空地里,种着黄豆和不爬藤的扁豆。豆叶边缘上,缀着依稀可见的露珠,豆荚上,光茸茸的褐色短毛,闪着金沙般的亮光。梨树中间,飞着各色的蝴蝶。一群群家蜂和野蜂,闹哄哄地围着树枝打转转。它们吵得很凶,因为只闻到香味,却找不到花朵。今年宝珠梨结得又多又好,累累的果实,压得树枝弯下了腰。风吹来时,低垂的树枝沉重地摇摆着,树枝树叶轻轻的磨擦声,象担负过重的人的**。越往深处走,树荫越密,蜂蝶越多,梨园的气息越暖,香气也越浓,从树空里洒下的阳光,仿佛都带着甜味。

  蓦然间,梨树枝下钻出一位小老头来。他动作的轻快,教人不相信年已七十。他不但满头银发,连长眉毛也是白的。老人身体瘦小,背微驼,衫子短袖,裤子短腿,通身全是蜜蜂的色调,人的姿态,也象一只蜜蜂。一见左国来到,立刻高声喊起:

  “欢迎,欢迎,总算有人来了。你是闻香下马,还是知味停车呐?”说着,快步走到牛车跟前。

  “我们是闻香下牛。”左国一面带笑回答,一面向车下蹭,“大爹,我的脚伤啦,早想来,来不了。请你家莫骂。”他看出小老头不痛快的神色,怕他责骂他们不关心梨园。

  “知道你会来的,不知道你会坐车来。”老头子挥手赶开头上的蜂子。

  “不是坐车游园,我去卖梨。”

  老人显出高兴的神色,看了看左国,关心地问:“你败了脚,能行吗?”老左说:“脚痛还有牛唦。”老人赞许地点点头,转身走了。不上一会,抱回一卷竹帘和几只大提篮(这是老人专为卖梨编制的)。把竹帘放到车上,提篮分给小马和小杨,带他们去摘梨。

  碧绿的梨叶,边缘上透出一线淡淡的鹅黄,这是初秋给染起的。贮满甜汁的梨子缀满枝头,整个梨树仿佛被过重的负担,压得披头散发。摘梨人倒方便了:只消探着身子踮踮脚,每只宝珠梨便可手到擒来。当一个个梨子落到篮内时,梨树便轻轻地颤动摇晃,如同痛快地伸着懒腰,长长舒了口气,然后慢慢把枝条举向空间。

  左国刚在车上围起帘子,小杨提着梨篮就来了。老左一面装梨,一面记数;摘得快,装得也麻利,不一会工夫,二尺来高的竹帘便装满了。

  梨车上薄薄地盖起一行谷草,为了预防下雨,老人把自己的蓑衣、笠帽给老左放在车上:“戴上我的笠帽,披上我的蓑衣,担保你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。”老人并没有把自己看作仙人,他说这话,只是表示自己的衣帽是向来不借人的。

  左国一撑拐棍登上车辕,很吃力地骑在牛背上,坐好之后,对小杨、小马说:

  “好好的星期天,硬让这些梨子给耽误了。对不起,我代表队上谢谢你们。——走!”拿拐棍敲敲牛腿,车子动了。

  骑牛卖梨

  从梨园到昆明市,车子从田间先向西行,到岔路口,然后转北。现在天刚转午,葱绿的田野,一片寂静,车在田道上慢慢走着,左国翘起伤脚在牛背上东张西望。人嘛,干啥想啥,做啥留心啥。此刻,他正把路两旁的谷子作着比较。因为路北的一片水田,是社里另一个队的。稻谷的身量、颜色、穗头和路南他们队的差不多:“象庄稼人耪的!”他点头称赞着。

  越往前走,他越不痛快,越发火。眼前的一湾水田,手掌一样平,一条清清的河水,在新开的渠道里活活流着,阳光、水利、土质,都是最好的。可是田里面草比苗旺,水稗子的紫穗头,齐刷刷地盖满田间。稻谷呢,缩在水稗丛里,委委屈屈地抬不起头,看不见影,只有风吹来时,才能瞄到它们细弱可怜的小穗头轻轻摇动。这真如坏人得势,趾高气扬,一些正派人,因为得不到适当的扶持,只好把头缩在别人的腋下。一个真正庄稼人,见到这种情况,他是受不了的。左国比旁人又有点不同。他从小当长工,在左近的村村落落,劳动了一、二十年,不仅晓得每片土地的底细,而且对它们也有着一定的感情。更其教他受不了的是,水渠这面的一丘(实际是大半丘)田,撂荒的如同一片草地。这丘田,原是他们队上的。在兴修水渠时,本该顺着山根开沟,当时为了图方便,赶进度,邻社领人开渠的周全,对群众一举锄头,就把好好一丘田来了一个腰斩……那阵,老左是高级社主任,一听田里开渠,立刻闻风赶到,但一半水田已经挖成了大沟。他向周全一理论,周全便批评他:觉悟不够,风格不高。不但周全这样说,挖沟人们也随着这样说。老左不服,牛脾气一发作,到县上告了一状(县上虽然批评周全:事先不向左国协商)。结果呢,还是风格不高。老左大起胆子说:“如果可以这样干,明年我们就到他们山上去种梨。”周全见事情不好了手,立即提出一个条件:把挨近老左他们那块山地让出,作为交换。争执虽然平息下来,但因忙于生产大跃进,老左他们并没经营那块山地。从那以后,邻社给左国起个绰号——左不高。周全因为挨到批评,也很生老左的气。现在,老左看见原来一丘好田荒成这种样子,回想过去他们自己耕种时的情况,就如把自己女儿嫁给了懒汉,衣不遮体,食不饱肚,心里痛得如同脚板上的刺伤:“这不是耪田,是拿土地开玩笑!”去年中耕夏锄,他们得到了上游红旗。红旗插在田边,因为插得不牢,着风一吹,便倒在田里,再举起来,旗下角已沾了泥污。在左国眼中,这一湾稗草丛生的水田,正如红旗角上的泥污。

  车停下了,思路也断了。老左抬头一看,立刻喊声“见鬼!”——他把路走错了。这怪不得老牛,它不清楚到啥地方去卖梨。走到应该转弯的岔路口,赶车人只顾发脾气,想心事,它就抄着直道向前走。越走路越窄,田埂两边的野草直向嘴里撞,站下脚来吃上几口歇歇气,总算不得多大罪过。

  老左没好气地说:“老牛,你搭我直是一对糊涂蛋!”

  这条路,老左熟得很。他们本该转向北方,却朝西北走下来。不要紧,条条道路通昆明,大不过绕上一个弯子,走出一条弓背,多跑个三四公里无事不了。老牛好象知道自己干了错事,听见赶车人一声吆喝,马上扬起头,晃晃犄角,加快脚步,车轮在草上发出刷刷的响声。

  车子从水田走到山地,计算起来已经走了弓背的多一半。刚要插向大路,路上堵起一堆堆石头和红色的砖瓦。老牛头前立着一方木牌:“×××号工地,禁止通行。”

  老左楞了眼,因为走了个“此路不通”。他虽不迷信,却觉得今日多少有一点“出行不利”。

  东北走不通,折向正东,不上两三公里就是大路。老左用拐棍敲敲牛左角,车子顺着苞谷地转向东方。雨季的车道,本就积满雨水,加上来来往往运送木料砖石的车辆的压轧,车辙如同一条泥烂的**,有的地方,泥巴糊到车轴,还象没沉到底。云南的牛车很简单:两根车辕拼上几根横档,就是车棚;两块木板锯成圆饼饼,插在一根圆木两端便是车轮;车轮放在车棚中间的两根木橛里面,这辆牛车就成功了。不知是木板的圆周没划好?还是木匠师傅锯时粗心大意?一般牛车轮子,不是椭圆的,就是三分之二是圆的,另外那三分之一是直的。所以牛车一走起来,车轴吱吱吜吜,车轮子七留古冬。老左的卖梨车正是这样。这种车子,平时还不觉得十分别扭,到了烂道便会教赶车人发火。现在牛车走三步,停两步,左摇右晃,一颠一簸,老牛呼呼发喘,累得直翻眼珠子,四只腿脚在泥巴里踏进拔出,发出很难听的响声。老左很想跳下牛背,腿痛,下不来;不下来吧,实在心疼牲口。他在牛背上,只管心里难过,无心注意路旁的田地,并作比较和批评。幸好车道渐渐升高,在前面分出一个岔路。老牛把车拖上坡头的路上,车子前行才恢复了正常化。

  红大门前

  走出一段苞谷地,车子转入一片槐树林,树林尽头,豁然闪出一所院子:砖门楼,很高敞,门上涂着红漆,门前生着一棵高大的核桃树。老牛走到树下便停住了。

  老左定睛一看,才知道已经来到邻社,红大门内,是周全的大队部。老左回头看看来路,一时觉得哭笑不得:弓背没走成,本想走个直角,哪晓得,结果走了个倒钩。

  正在出神、懊悔,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,车后面出现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农民。这人是个车轴汉子,长满胡碴,黑脸上,透着一派憨直。

  “老左吗?”说着,手向车里一摸,立刻大声喊道:“老左卖梨来啦!”

  就象等着买梨似的,经他这一声喊叫,从红大门里,从南面的土房里,从人家后面园子里,马上涌出来一大群人。

  老左说:“老韩,你乱喊些啥!我是过路,不是来卖梨。”老韩跟左国是老朋友,十二年前,他们混在一起给地富打了好多年的长、短工,解放后,老韩从梨园迁到这村,老朋友仍不断来往。“你想梨吃?我可以给你两个。”老左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在路上解渴的梨。

  老韩把梨刚放到嘴里,车左右已经围满了人。老左马上来一个倒骑牛,伸出拐棍压在谷草上,制止向车里伸出的手。

  “莫动,我不卖。”

  “老左同志,是你吗?”人外层站着个穿蓝中山装的小伙子,白白的脸,又长又乱的分发,遮起两只大眼睛。这人是大队会计兼文书牛兴海。“既然拉来,为啥不卖呐?”

  “牛同志,你好!”老左向他点点头,“不卖,这些梨是送给食品公司的。”

  “你这人,真叫怪,梨往昆明送,咋个拉到这里来?”

  “是啊,怪就怪在这点,”老左自己也笑了,“怪就让他怪,就是不卖。”

  老韩举起啃剩下来的大半个梨大喊:“老左这梨,真他妈的刮刮叫,好极啦!”

  “老左,咋个不卖呐?我们又不是不给你钱。”买梨人们齐声说。

  老左哈哈一笑:“看你这话讲的,给钱都不卖,不给更不卖了。躲开,车走啦。”

  老韩一把拉住牛头绳,粗声粗气地说:

  “老左,眼睛不要总向城里看,城里人要吃梨,村里人也要吃梨。天已这样晚了。”

  老左扭过头向西一看,才知日头爷的脚已经踏到槐树梢。西天边上,倒海一般涌过来一片乌云。如果赶车去昆明,不单要贪黑,说不定还会淋场大雨。把梨拉回村子,简直是台大笑话。并且老韩说的:“城里人要吃梨,村里人也要吃梨!”老实打动了他的心。但是他仍旧不肯松口。他向老韩说:

  “老韩呐,你这当队长的,咋个连规章都不清楚!眼下不许随便做生意,你可晓得?”

  会计转转眼珠,凑到左国脚边来,悄声说:

  “老左同志,这样好啦:算作公社卖给公社,昆明给几文,我们给几文,行了吧?”

  群众围起梨车,齐吆呐喊的:“老左,卖给我们吧。”

  老韩嘻嘻笑着说:“老左啊,不给我面子,总得给大家个面子,否则大家又会说你风格不高啊!”

  “滚你的蛋!”老左好象发了脾气,“收拾起你的风格!”他又想起那块撂荒了的田。不是怕伤害群众,他会说出带刺的话,把老韩他们好好挖苦一顿的。实际说来,梨卖得这样倒霉,还不是因为看到了那块田。

  正在争执不决,会计又向老左说:“左同志,卖了吧。这些日子,大家生产情绪很不高,吃吃宝珠梨,说不定会好一些的,卖了吧。”老左一听,不由笑了起来,“如果吃梨能鼓起生产劲头,我就卖给你们。不过,老周不在,你能当起家吗?”

  会计说:“我们正想到你们那里去买梨。只要你同意,我就能当家。”

  把车赶到红大门口,抓起车上谷草丢给老牛(云南喂整草,不铡)。会计当众宣布:梨,先归大队买下,然后分给大家,现在大家把梨卸下来,搬进队部。他问左国:

  “老左同志,你这梨一共多少?”

  “不多不少,共总一千零四十。成趸卖给你们,就算个整数好啦。”看见大家提出筐篮,又说,“空口无凭,还是过过数吧。”

  会计说:“不消,我们相信你,不过,你要说说价。”

  “送给公司是三块钱一百,卖给你们,当然也不多取。”

  会计、老韩很满意:这么大、这么好的梨,三分钱一只还嫌贵,怎好意思?

  拉开谷草,揭下蓑衣,捂了大半天的宝珠梨,立刻香气四溢。人们一面往篮里装,一面夸赞着说:这种梨,很象不喜吹牛的人,不十分成熟,很难闻到香味的。

  老左因为脚疼,一直没离开牛背,而且还是倒骑着。他跟盘梨的男女社员们,拉闲话,扯家常,老韩站在旁边,忽然对老左问:

  “老左,你家可养小兔?……没养?你老伴很爱它,我们养了,我拿两个来,你带回去。”

  “你给,我就要,我是不讲客气的。”老左笑着说。

  “何消客气!你卖梨给我们,我真得谢谢你啦。”

  老韩刚走开,身后忽然有人喊起:

  “这是哪一位?……哦,贵客临门,真想不到!”

  说话的人,生着高个子,满面红光,精神饱满,脚踏大皮靴,身披蓝雨衣,他一手拿着鸭嘴雨帽,另一只手紧在新剃好的光头上摩挲着,就象头皮发痒,或者头碴子没有剃净。说着,走过老左对面,半笑不笑的:“不高大哥,你来卖梨吗?”

  “周主任,我脚伤了,下不得地,望你家恕罪!”老左点点头,“说到‘不高’,那是站在地下;现在我可比你高了。”

  老左并不介意。他望着周全刮得光光的圆脸,剃得发青的光头,和他那留在厚嘴唇上浓如墨染的小胡子(上髭),觉得老周确有一派村干的风度;在这一点,应该承认他比自己高,但他就是有点不服气。

  “就是站在地下,你还是比我高,”周全仍然不住摩挲头皮,“不过,人家总要喊你个不高大哥。”

  “人不得名财不富,爱喊就喊吧。”老左本来不想说的话,这下忍不住了,“我说,周主任,你头剃得这么光,脸刮得这么干净,扎实叫人佩服。可惜,你把工夫全用在自己的脸上了。”

  “你这是啥意思?难道讲卫生还有错吗?”

  “你并没错,或许我们错了,”老左冷笑一声,“我们不该把水沟那丘田让给你们……错就错在这点,看到它荒成那种样子,实在叫人焦心!主任,如果你给田勤刮刮脸,你这主任方方面面就都漂亮啦。”

  “你,你,你凭啥向我讲出这种话!”周全把鸭嘴雨帽一下扣到头上,他的脸呐,红得赛过风干辣椒,说话都有些结巴气了,“你们好,是你们的,用不着来臊我的皮……”说罢,气汹汹地瞪了老左一眼,登上台阶,走进红大门内不见了。

  周全走入大队部,会计跟着也失了踪。过了一会,盘梨的社员也走散了。左国向车上一看,才知梨已盘完。他一个人守在门外,等着会计送梨钱。过了约莫两锅烟工夫,一个高个子小伙子送出一张白纸条,上面写着:

  梨园左国胆子大,私自卖梨用车拉。

  私下买卖不合法,现在把梨全扣下。

  要想把梨取回去,公社出面来讲话。

  这张白纸条,既象文件,又象歌子;有点威胁人,又有点闹玩笑,真真假假,既真又假。

  这是老周的手笔,老左一看心里就明白是怎么一码事。他觉得,目前不能争吵,也发不得气,他平平静静对小伙子说:

  “好,既然扣下就扣下吧!谁让我犯了错误呐。不过,请你拿回这条条对周主任讲,请他写明梨数,注上价钱,盖上图章,省得二日办交涉裹搅不清。”

  小伙子拿回纸条,不久就出来了。纸条上完全照办:宝珠梨一千零四十只。在“索价三十元”上盖起一枚蓝图章。

  老左的牛车刚出村子,身后忽然飞来了喊声——老韩手里提着个小东西,飞跑而来。左国喊住了牛。

  “老左,今日这台事,完全怪我,全是我害了你……”他举起手里淡黄色的小竹篮,两个小**,闪着琥珀似的红眼睛,在里面活蹦乱跳的,想从筐眼内挣脱出来。老韩气喘吁吁地说:“回去抓兔子,没有东西装,我忙着新编一个篮篮。编好了出来找你,哪料想……唉,真该死,今日是我害了你!”老韩又气又悔,好象说不完了。

  老左望着老伙计只是苦笑:“老韩,莫急,我绝不会说:你设下**来套我。你也莫和队部闹,这事跟你没一点关系。”

  “咋会说没关系?有关系!是我害了你。我是这样想:大家既然想吃梨,就该让他们吃两个,哪料想……我搭老周吵了一架,他口口声声说:你不该卖,我们也不该买。因为怕追不到你,只好赶快跑出来!老左,我真真……千不该,万不该!”

  “没有什么大了不起,就算我请你们吃一台梨,也无事不了。来,把小兔放到车上。一车宝珠梨,换到两只小**,也算值得。”

  赔 账

  左国往回走时,太阳已经落山,铅色的雨云,遮了西方半边天,沉闷的雷声,推磨似的在头顶上响着转着,三转两转,乌云翻翻卷卷地向湖上滚去,顷刻之间,西山消失了踪影,从迷雾里传来隐隐的雨声。老左到家,只淋到几颗雨点。他缩下牛背,伤脚还是着不得地。老伴走出来,帮他卸了牛车。老左一瘸一拐地走进堂屋,坐在点起竹架灯的方桌前面,默默望着亮亮的灯光。

  “喂,”他招呼老伴,“你到车上把两个宝贝拿进来。”

  “什么宝贝?”老伴比男人年岁小些,身骨也矮些,蓝包头,青领褂(坎肩),衬托得微带皱纹的长脸,年轻不少。她说话,走路,全是稳稳沉沉的。

  “拿来你就知道了。”

  老伴把小兔提到屋内,放到桌角上面,面有喜色地问:“你买的吗?”

  “不是买的,老韩送的,”老左嘴角一耸一耸的,“虽说是送的,代价可不小啊。”

  老伴心里打了迭。一见男人歪着大嘴怪笑,她便知道汉子碰到了不如心的事。根据几十年的生活经验,她还确定:并不是台小事。

  “你卖梨,可是出了啥事情?”

  “啥事情?嗯,不大也不小,恐怕你得帮助我一把……”老左把卖梨的经过,一铺一联的讲给老伴,“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把梨扣下了。忍了吧,扎实咽不下去;如果把事情说给队上,两个公社就会失和,老周一怒,说不定会把事情捅到县上,这一整嘛,我就给公社抹起一鼻子灰。”

  老伴轻声地说:“那该咋个办呐?”

  “明人自断,愚人官断,谁叫自己走错路,忍个肚子痛吧。我们信贷社里不是存起二十元吗?你把它取出来,以外再向哪家借上十元……现在就办,你且莫声张,搞好了,马上交给会计。我还要搭你说,这码事就是过去了,也不要对另外任何一个人讲。”

  老伴笑笑:“吃个哑巴亏,可是?”

  “对啦,二日如果事发,你还得搭我一同检讨啦。”

  老伴走后,左国仍旧歪着嘴笑了好久。他觉得今天事情怪好玩的,想起来,仿佛象唱一出戏:因为观景走错路,路正错到红大门前,送梨,卖梨,卖了遭扣,会计失踪,老韩发火,一张纸条题诗句,两只小兔一车梨,有意思……好,等着吧!

  正在胡思乱想,院里响起脚步声,一条光线在门口一晃一晃的。老左抬头一看,小杨背着药箱,手拿电筒当门站着,两只眼睛盯在左国的脸上,好象不知进不进来好。

  “门上没放夹子,打不着你的脑壳!”老左向小杨招手,“进来,我正想找你啦!你这份医生,大约是向师娘学的艺?”

  “怎么,脚还痛吗?”小杨迈进门坎,站在老左面前。

  “脚不痛,我就不会想到你啦。”

  “恐怕还有点心痛吧?”

  老左“唔”了一声。他认为小杨话里有话,两眼楞楞望着他。小杨见他变了颜色,立刻说:

  “小马刚从家回来。她在后面,赶你一路也没追上你。”

  “小马回家来着?”老左心里明白了(小马住在周全那个村子),“你告诉她,最好别向人说卖梨的事。”

  “她回来就找我,迎头碰见你家四婶。她借给了四婶钱,同时也保了密。”

  他给左国一面换药一面说:

  “我疑心那个会计,说不定他们是事先做下扣子来整你。我也疑心老韩喜,那个人吗,外面寿星老,里面却是老曹操。”

  “胡说!不许你讲老韩的怪话!”老左拨拨灯芯,换出和善的口气,“年轻人,我们应该相信人。如果活了一辈子,连个贴心朋友都没得,那,活着还有啥意思?”

  “不是老韩,你肯卖吗?”小杨不服气,“可是,老周一翻脸,他就缩在一边……”

  “没有缩,别讲屈人话!”老左生气了,“你调查过吗?你这是光听小马的一面之辞……算了,以后我们别再提这事。”

  第二天清早,老左赶车又去到梨园,见到看梨老人,他把蓑衣高高举起来,说:

  “谢谢,大爹。你这套东西,确是宝衣,当着云彩一披起,雨都不敢往下落。”

  “不错,确是逢凶能化吉,昨日没挨浇吧?”老人接到手里说。

  老人昨晚和今早,已经摘好一车梨。两个人装好车,老左又骑上牛背,老人把手搭上眉毛,一面嗅着空气,一面看天色。天色晴朗,无风,显得有些闷热。老人说:“老左,把蓑衣带去吧,今日下午或许有一小阵雨。”

  “不消,谢谢你家,披着你的宝衣,就是会迷路。”

  老牛车慢吞吞地走出梨园,老人听见左国对老牛吆喝几声,然后说:“今日你得走点正路,我两个莫再整那份蠢事。”

  老人望着牛车,赞赏地点点头,自言自语说:“这小子虽然有点古怪,可是个好当家人,”说着一拍银白的头,“看你这份记性!昨晚上给他找出的刀伤药,咋个想着想着还是忘记拿给他?”

  直到把梨卖完,老左的伤脚才算好妥。

  再到红大门

  入秋,收完庄稼,梨园队多少又增了点产。送粮入仓时,左国在仓库门口碰见交给他扣梨条子的那个小伙子。小伙子赶着牛车,一见左国,就对他挤挤眼,眯眯一笑,然后跳下牛车,把他拉到墙脚下面,嘻嘻哈哈地说:“你咋个不取梨钱去呐?你讲话惹了老周,他就对你开个小玩笑,想不到你却当真了。你去跟他要,他会给的。”

  老左说:“如果老周认为应该给钱,他就应当给我们送来。”

  “不对,老周说,梨钱要给,但得你亲自去取,他对你有话讲。”

  “好,请他等着吧,我会找他去的。”

  听了小伙子的话,老左半信半疑。假如老周当真打算给钱,即便不送给队上,老韩也会跑来告诉他的。从卖梨后,老韩一直没露面,也许他觉得不好意思?根据这点,就可以断定:即使老周肯给钱,一定也要报复他一下。让他亲自去取,就是准备当面“打扮”他一番,汉子人宁让钱受罪,也不能让人随便刮胡子。

  扣梨的人没送钱,卖梨的人也没声张,一眨眼工夫到了六一年春节。

  每年过春节,老韩喜总到左家来拜年。今年,却来了个苍子开花不见影。老左可真生气了。每次捏起酒杯,总是愤愤喊上几声:“小气鬼、小气鬼!白白活那大年纪!”

  公社整风全面铺开了。周全那个大队,因为大春减产,问题有些突出。据小马讲,因为老周不送梨钱,群众在会上还对他提出了批评。左国觉得:在整风运动中,不该再把卖梨这台事装在肚子里,他在会上作了说明。后来干部改选,左国当选了大队长。

  在整风傍要煞尾时,老左来到了红大门。他来的恰是时候。这一天,不但会计在,老韩在,公社党委和领导整社的宋县书也在。老左走进院子,正赶他们会中休息,大家坐在院心枇杷树下喝茶。周全精神有点萎靡,嘴巴上长满胡碴子,不似从前那样满面红光了。一见老左来到,他好象多少有些吃惊!

  “你来了?好久不见。”装出亲热的样子,向老左伸出手来。

  左国跟他握握手,笑着说道:“来啦,特地给你拜年,晚了些,请莫见罪!”向大家一一问好后,“今日我来得恰好,各位领导都在这,省得我到处跑腿啦。”看见宋县书有些不解,他歪嘴笑笑,“事情是这样:去年秋天,我在这里办了一台事,惹得周主任火冒三丈。现在整风,我该来这里向周全同志检讨。”他把话顿住,对周全作了个察颜观色。

  宋县书象是很感兴趣,他疲倦的脸上透着微笑,亮亮的小眼睛搜查一般盯在老左的身上:

  “是台啥事,你先讲清楚啊。”

  老左说:“最好先请周全同志讲,我作一点补充,大家提过意见我就好检讨啦。”

  周全立刻涨红了脸,红之中还微透着气愤,好象在说:你不来,事情已经够多了!

  “那就老周先讲,莫打哑禅。”宋县书说。

  老周摸摸光头:“他去年赶车来卖梨,我和他开了台玩笑。”

  “你讲得太简单,我可不好检讨,”老左指着会计,“牛同志,请你讲讲吧。”

  牛兴海吃了一惊。他眼望周全,嘴皮干动干动说不出,白白的脸上现出羞答答的神色。

  老左笑着说:“牛同志,讲话也要有点勇气啊!”转向韩喜,“老韩呐,牛同志既然不讲,你就讲讲吧。”

  韩喜上前两步,对各位看了一眼,直声直气地说:

  “这台事,我早就说,是我搭老牛对不起老左。梨嘛,老左根本不卖,是社员箍到买[ 意为非要买。——编者注

  ],我搭老牛也不放他走,老左没得办法,想了老一阵才同意啦。大家正忙卸梨,老周从外面回来。梨钱不给……给了一张条子,这是事实。这样办事,不能算公道!老周为啥这样整,我们不清楚,还是他自己讲吧。”

  “你们怎个把事弄得这样神秘呀?”宋县书感到有趣又好笑,“老左,还是你说说吧。”

  “既然让我讲,我就从头讲起,”左国把事情经过前前后后诉说一遍,说,“我当时想,不要梨钱嘛,社上要受损失;要梨钱吧,怕不给,又怕吵起架来,破坏两社的团结。千想万想,最后想出一个办法:自己拿出三十元钱赔账。……现在整风了,我不能因为事情已过,不来向周主任检讨。”

  周全气乎乎地说:“老左,你莫绕山绕水啦!打开天窗说亮话,你可是来拿梨钱?”老周停下来,向老左直转眼珠子,“歌子是对你开玩笑,梨钱我们也准备给你,只是你的梨是送给公司的,可你却拉到我们这卖给私人,我让你来取,想问问你是何道理?”

  “周主任,你既然讲到这里,我要向你检讨,还要向你作一小点补充。向你检讨的是:首先我左国风格不高,向你来要梨钱。向你作点补充的是:老韩说,我赶车尽瞌睡把路走错,这一点是不对的。实际上是,因为我望到水渠两边的那丘田,荒得不成样子,当时我又心疼,又后悔,后悔不该……唉,咋个说才好呐?就是说,我不由的想起过去田里挖渠那台事,想着想着,才把路走错啦。因为这样,当我两个见面时,你喊我‘不高大哥’,我才请你好好给田刮刮脸,惹得你家一发火,甩出一只歌子给我当梨钱。现在对各级领导,我表示一下态度:梨卖错了,梨钱我不要了;但那丘田可得还给我们,这是群众的意见。现在我来,为了向你检讨,也为了向你们索回我们那丘田,不全给也可以,还回水渠东面那一半,山地我们不要了。”

  宋县书说:“老左,这样办,你们不是吃亏了吗?”

  老左慷慨地说:“宋书记,我们虽然吃点亏,对我们双方生产或许大有好处。我们讨回半丘田不为别的,为的搭周全同志搞一下生产竞赛。一丘水田两边种,看看哪边庄稼长得好,收得多。老周同志,讲到鼓干劲,吃梨并不是啥好办法,最好的办法是生产竞赛。周主任,咋个样,你家同意吧?”

  周全一时间头皮发青,脸色泛白。这向回讨田,这竞赛挑战,让他又愧,又气,又不好发作,对老左这个突然而来的袭击,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。他紧紧抿起嘴巴,一字不哼。

  宋县书忍不住了:“老周,你打算咋个办?说话啊!”

  “梨钱我们给,田不能还。”周全说。

  老左说:“宋书记,钱不要了,我要提高一点风格。只是请你家向周主任讲讲,请他接受我们的竞赛。”

  宋县书一拍手,一挺身子站起来,向周全大声喊道:

  “老周啊,老左同志这是冲进营门来骂阵,你可不能挂起免战牌啊!”转向左国,“老左,真有你的!你再逼下阵,老周就会应战啦!”

  周全皱起眉头,声音沉闷地说:“我应战!”向老左伸出右手,“拿来,那个条条。”

  老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,刚要递过去,却让宋县书要去了。他拉出纸条一看,笑起来说:“老周,想不到你还会编歌子!……”说着皱皱眉,把条条还给老周。

  周全满脸通红地接过纸条,仿佛它很有分量似的。他看也没看,将它交给会计:“老牛,把它代我存起来……马上付给梨钱。”

  老左的来到,对他是个意想不到的冲击,也是最末的一个冲击。这些日来,在风风雨雨中,他的头脑搞得浑浆浆的。开初,他认为工作没搞好,主要因为客观方面的困难造成的,他不肯服气。后来经过各种冲击和各方面的分析,他在承认下来的同时,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,确信自己不能再搞工作了。在这准备敲起退堂鼓的时候,老左来了,在外面又夹攻他一火。这一火,虽不猛烈,却使他塞得满满的心胸开了一个窍:因为老左虽然来逼(他认为是逼)他,却还把他看作一个对手,他那已经丧失的信心忽然增强了,对于这些日的风风雨雨,也有了不同的认识了。这一点,实在有些出于自己的意料之外。左国是梨园的干部,对外社的事情不闻不问不关心,谁也怪他不得。可是,老左见了荒田便发火,对着干部当面刮胡子;他可以不要梨钱,逼着你开展生产竞赛,他为什么会这样对人对事?……他觉得,左国在他面前竖起一面镜子,它不但照见了自己的须眉,同时也给他很多的启发。虽然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,自己思想总算转过弯来了。

  老左走时,周全、韩喜把他送到门外。老周紧紧握住老左的手,亲切地说:

  “老左同志,你来的太好了。今后还望你常来!我要向你学习,我们要向你们应战!”他又恳切地说,“老左,我商咐你:我们归还你们水渠那面的一半田,你们收下我们那块山地吧。我说那句话,你也别伤心,我向你道歉,收回我那个:‘风格不高!’”

  老左使力一拍周全的肩膀:“好,老周,一句话!”

  临别时,老韩向老左问:

  “喂,老伙计,小兔好养吗?”

  “好养倒好养,就是有点怕见人。”说罢哈哈大笑。老韩一时还没搞清楚,看他这样大笑,想了想,才知是嘲弄他:

  “啊,老家伙,你再骂人,今年卖梨还要让你背次时[ 意为倒霉。——编者注

  ]。”

  “不会啦,请放心!你们准备应战吧!”

  两位朋友一笑而别。

  一九六一年末

  春雪后

  ——江村散记

  上

  夜里,落了一场春雪。雪落得很大,仿佛要补足冬旱的缺似的,从鸡叫时起,扬扬拂拂悄无声息地一直下到天亮。早上开门一看,户屋田野一片白,屯南的江面上,重又冒起热腾腾的雾气,人们一打寒噤,好象又回到冬天去了。

  这是春天最后一场雪。

  雪和丰年总是联系着的。在雪后的早上,任凭天气很冷,人们还是走到屋外,站在墙根和高高的土堆上,向田里、向江上赏观着雪景。

  湿云飞过东天边去,三竿高的太阳露出来了。红日渐渐升起,地上的积雪,有点受不住了,白白的表面,渐渐变成淡黄。江上的雾气消失了,在远远的晴空里划出了一行雁字——已到备耕的时候了。

  大队部的院心里站着两个人:一高一矮,都穿着青棉上衣。他们一面赏雪,一面谈着备耕工作。矮个子声音响亮,说话时,双手抱在胸前,红黑的团脸上的一对圆眼睛,定定瞧着对方,这是支部书记丁九。高个子是大队长万方,生着刀条脸,黄白睛子,说话时不住作着手势,看样子,好象彼此间有些争论。实在说,从万方一到大队,他们之间就有了争论。有些人说,那不是什么争论,只是老丁对老万加以批评,因为他们俩的性情不大相同。大队里的评论家们,可以分成两派:年老的一派这样讲:老丁为人很实在,人家说话、办事,总是撂地扎坑,不论干什么,不十拿九准他可绝不伸手;人家安排工作,象名角出场一样,有板有眼,每走一步都能落到点上。另外一派就抱着不同的看法。他们这样说:老丁很稳老万活;老丁喜欢稳坐钓鱼台,让小鱼自个来上钩。老万不同,你不上钩他就下网打。老丁安排工作,每件事(不论大小)都得有根有据,绝对不肯迈大步。一个新的工作任务下来,他首先要问:上级说没说具体作法?要是没有,那就得等一等,看看别的大队怎么做,如果前面的车翻了,自己就可绕开走。这是他这几年来亲**到的工作经验。

  整社后,公社把大队长给调走了。老丁暗憋暗气了好几天。因为他不愿意改动他的班子,熟人相处,彼此摸透了脾气,合心又合手;换了新手,难免要重新打起一番交道,这不是硬添麻烦?但他是讲服从的,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。关于新队长的人选,公社党委和他考虑再三,最后选中万方;如果老万不是整社当中评为好干部的小队长,以前对于某些工作,还合他的脾胃,他还是不会同意的。

  万方比丁九小四岁(三十四岁),高小毕业,丁九叫他小知识分子。这人眼睛尖,头脑也活,对新鲜事很有兴趣。酝酿选他当大队长时,他对公社书记说:“我当也行,可是有个条件。”书记说:“党员对党的工作还能讲条件吗?”后来还是让他提了出来。他提的条件很新鲜——请书记讲有关人民公社各项的政策精神(从合作化决议——到人民公社的决议)。这个要求很正当,自然不好拒绝,书记借着这个机会,召集各大队干部,开了一次党课。在讨论当中,万方提出了一些问题请书记解答,书记心里想:“这家伙,真鬼道,这哪是提问题,是向公社堵死门呀。”因为万方提出来的问题,全是从前公社让大、小队干过的事。书记从这以后对万方有了很深的印象。

  万方到大队后,对丁九才有了较深的认识。也就是说,从前当小队长时,他们大、小队长在对待某些问题上还是合拍的,到整社后,在一个桌上办事时,他们就有些合不来了。问题在这里:丁九从前对待工作,总喜欢后走一步;万方能够走上去,却有意留点余地,这样他们就碰到一起了。现在不同了,既然不是事后会合,就要在事先提出自己的意见,问题立刻就浮出来了。老丁不大同意万方的意见,却又觉得他很有见解。万方肯拿出自己的看法,又肯干工作(这种勤快劲儿丁九还是赏识的),但他就是不满意:事情商量得好好的,万方一作,总不是原来的样子。可是事情办的并不错;不但不错,而且还很圆满。虽然这样,老丁心里总是不太痛快。万方知道书记有意见,却不加以解释,直到丁九提出时,这才引起一些争论:争论得不到结果,老万就说:“好吧,我接受你的批评。”

  一天晚上,为了养猪问题,两人又起了争论。丁九坚持旧办法,万方主张采取新办法,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。万方说:“算了,我们下盘棋吧。”丁九喜欢下棋,棋艺也满不错,于是在办公桌上摆开了战场,结果三胜一负,万方领先。老丁下棋,开局总是那一着——“仙人指路”。他先走第三行的小卒,然后依次拨士角炮,然后再跳出马来。他的老将绝不轻动地位,除非被“将”无奈,才肯离开中军帐;否则左右一步就可取胜,他也绝不使用。老万可不同:第一局用当头炮,二局用过宫炮,三局就用盘槽马,这就让丁九难于应付。丁九说:“冲你下棋,也看出你诡计多端。”万方说:“冲你走的棋又看出什么来呢?……”他不说下去,只对丁九呵呵一笑。

  丁九对老万总有点不大放心。认为他搞工作没有一点准稿子,好迈大步,不够稳当,——快牛容易把车拉坏的。但是尽管你不放心,却不能不让万方去搞工作。前天开过春耕准备会议,现在又落了春雪,丁九和万方分片到小队去检查备耕情况,并对社员补自留地,开小片荒作些安排。

  新城大队共有六个自然村,分为十个小队。南面四个队靠近一座小山,也就是说,山南山北各有两个小屯子。万方就到这几个小队里来。

  万方骑车临走时,丁九嘱咐说:“老万,南四队问题不少,你可要按照上级规定办事呀。”

  万方是傍晌出来的,田野正在化冻,地面上好象涂起一层油泥。甸道是个斜坡,油泥遮着夜里冻起的“贼”冰,老万骑车没走出多远,就滑下“马”来了。走在前面的三个刚下学的红领巾,看着他哈哈大笑。

  “幸好你有长腿当支架,不然就演杂技给我们瞧啦。”前面戴大耳帽的孩子说。

  “人家技术高,哪是腿长!”中间的小胖子说。

  “别骑啦,我们给你赶着走吧。”另外一个孩子,伸手甩出一响。

  “你们是念书,还是学赶车的?”万方看见他们三个人手里各有一把小鞭子。

  “暑假考不上中学,不愁不去赶车。”前面那个说。

  “赶车也不错啊!……怕考不上,就要赶快用功,一天光耍鞭子,将来就会考不上。——你们是南窝铺的吗?……好,领我走吧。”

  走出不远,小胖子说:“大队长,听说你会讲故事,讲一个给我们听听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我是大队长?”他不认识这个孩子。

  “大队长一大队只有一个,还不好认吗?”胖子又甩出一响,“你不认识我们,我们可认识你。”

  “唉,有意思。”万方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  “有意思,你就讲一个吧。”另外两个说。

  “好,讲一个。——从前有个老头子,他有一百垧地,一箱子元宝……”

  “这老头是个地主老财!”胖子叫起来,“老财不会有好故事!”

  “你听下去吗!……他还有一箱子书,和一架犁杖。老头有三个儿子,都很聪明,老头只喜欢老大**,不喜欢老三。他临死时候,把一百垧地分给老大,一箱子元宝分给**,老三只得着一箱子书和一张犁。过了不上十年,老大**因为坐吃山空,全变成了要饭花子,可是老三的日子越过越好,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吗?”

  “因为他能劳动。”胖子说。

  那个戴大耳帽的孩子说:“你没说全,因为他还有知识。”

  “对啦,人要是有知识又肯劳动,什么没有都不怕。”万方向另外一个孩子,“这个小家伙,你怎么不出声啊?”

  小孩子回过头来,大眼睛古鲁鲁转了两下,一字一板地说:“我不说,我可记住了。我要把它写出来。”孩子舔舔嘴唇,“不过我写时要把你讲的改一改,——你说‘三个儿子都很聪明’,那不对。”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万方哈哈大笑,很吃惊地看着这个红领巾,“你是谁家的?”

  “我叫赵有容,我爹是赵成德。”

  “回家告诉你爹,让他在家等我。”因为成德是小队长。

  “你不说,我也会告诉的。”孩子安静地说。

  这时,他们走过屯子北头,万方把车架在道边,走进田地里,踩着垅台,直向小山奔去。

  他走一段停一停,向四处放开眼睛了望这暖融融的春天,对着这广阔丰饶的田野,看着那几个聪明活泼的红领巾,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希望。

  中

  万方走上了小小的荒山。小山象个月牙,山东边是陡坡,长着新栽起的杨柳、柞树和榆苗。春雪之后,细枝子由乌黑转成紫色。在柳枝上,蹲着一群“傻半斤”。这种鸟,麻色的羽毛,红红的胸脯,油绿色的尖嘴,叫起来很是好听。在树林深处,雪还偎在树根底下……一只野兔突然从面前窜了过去,地下的柞树叶,发出一串沙沙的响声。万方从山半腰爬上山顶,向四下望了望,就从西面走下来,他刚走下山角,赵成德来了。这人个子不高,有点拱肩子。黑红脸,厚嘴唇,说话慢头小尾的。不等万方发问,就把队上备耕情况一一说了出来。最后,他认为有两个问题不大好解决:牲口饲料还不够充足;社员要求开小片荒无地方开:

  “……我们不同意大家来山上打掌子[ 指随意地到处乱挖。——编者注

  ]。山上是我们牧场,还准备搞个果木林,如果到处乱挖,什么也弄不成了。可是社员听见别队开荒又眼热的不得了,这倒是个问题。”

  万方不作声,只是听着。他一面走,心里一面掂算着,嘴里“嗯嗯”答应着。走到队委会的院子,他说:

  “老赵,你把队委们找来,我们大伙唠一唠。”

  队委会座落屯东头,土墙围起大院。北面三间正房是办公室,西边是三间马棚,东面是新盖的牛圈。他到马棚里看看牲口,饲养得还不错,只是草切的长了一些。料是谷糠炒的,发散着一股香味。“这个家当得还不赖。”他心里说。

  院里走进来三个老头,四个小伙子,还有两个妇女……队委真不少啊!——他把积极分子全都叫来了。大家到一块,站在院心里就唠起来。万方让赵春老头讲备耕情况,老头说的和队长说的一点不差。谈到结果,还是那两个问题。

  万方说:“饲料问题好解决。说到开荒,只能在田边地角种点小杂粮,不能到山上去开大片的。我同意你们的意见:以后发展大牲口和养猪羊,一定要有个宽大一点的牧场。现在大家已经有了自留地,把它种好就很不错啦。另外还要说,你们活计够多了,你们是劳动力少的队,现在粪还没送,紧接着就要芟楂子、扬粪、整理春菜地……如果一忙开荒,队上的活计怕就没人干了。你们不知想到这个没有?我们不能拿手往磨眼里面塞,如果自个妈没穿上裤子,就先别忙着给丈母娘买鞋……你们不要笑,这时笑,将来可别上大队去哭……”

  “我们从来没哭过,别挖苦人!”油黑脸蛋的小媳妇不答应了。

  “你们没哭,可有人哭过。”万方笑着说。

  “也要照顾一点大家的积极性呀。”赵春老头咂着嘴唇说。

  “你这老头怪会说话的,”万方赞美似地笑笑,“如果一家的积极性太多了,三十二家的积极性就会少下来。”

  “你说的倒是,”老头点点头,“不过,我有个想法:山北头的铧尖上,树砍光了,只剩些根子,年年拉土,挖出一个挨一个坑子,已经成了一片废地。要是能把树根刨掉,把土坑填平,至少能开出两三垧地。这样开法,既不损坏牧场,也照顾了大家的要求。”

  万方觉得老头很有些心劲。方才他在山上也这样想过。可是他说:“你的想法很对,可惜你们没有这么大的力量。你们三十二家的人力畜力办不到。”他嘴说不行,心可活动了:扩大三十亩耕地,真是**人啊!他想了一下,忽然计上心来:

  “如果别的队有力量开这块地,你们让人家种上一年,然后收归队上种菜,你们看看行不行?”

  赵成德说:“我同意这个办法,就怕没人肯干。”

  赵春老头说:“有人,孤家子队就肯干。他们土地少,几年来就想种点土豆子。”老头面向万方,“大队长,你是不是想打孤家子的主意?”

  万方指着赵春,很佩服地说:“你算把南北二屯这点事全吃透啦。我看,你好象也同意这个办法?”

  黑脸蛋小媳妇马上插进来说:“这样办,人家不会好好开的。”

  “会!——你怕他们不刨树根吗?他们缺烧柴,”赵春很有把握地说,“只要树根归他们,开山机他们就会弄来的。土坑填不平,倒是可能的,将来平平坑,那是小事一端了。”

  万方站起来说:“怎么样,你们都同意吗?”

  “当然同意。”赵成德说,“不过话要说明白:他们只能种一年。”

  万方看着成德直是笑,“人家干不干还难说呢。”

  万方去到孤家子。当天晚上,孤家子队长大老黑就来找成德,吵闹一阵之后,订了开荒的合同。

  万方吃晚饭时,来到了岗子队。这个队住在山这一头,和窝铺队斜山吊角。屯子后面有一片斜坡,坡下一个水泡子。队长李保田,是个矬巴子,两只小眼睛,看人时溜溜打转。万方到他家时,他和老婆孩子坐在炕上吃饭,屋里飘着苞米饭的香气。一见万方进门,他腾地跳下地来,一只手拉万方上炕吃饭,一只手拉着老婆的袖子,大声喊:“你上炕吃饭。——你去给我们炒几个鸡子来!”

  谁都知道,矬子发出话就是命令,不听他的命令,他会暴跳起来的。万方只好服从,坐在炕上,老婆也就乖乖地作菜去了。

  “正在盼你来,你就来了。”矬子说。

  “让我检查你们的备耕工作吗?”万方拿起勺子,端起饭碗准备盛饭。他这样不客气,因为他和保田是一对老搭档,从前一起扛过几年大劳金。

  “你先别忙,”矬子挡住他的手,“我们工作你检不检查都可以。我们冬天就把粪送到地里,草料不缺,犁杖镬耙,已经让二木匠在修理着,前几天我们大车还帮三队去送两回菜,难道还怕你检查?”

  “这样说,一点问题也没有了,你还盼我来干啥?”万方并没放下勺子。

  “有问题——我们自留地不够。每人按照规定的数字,一共还差三十多亩地。你看怎么补法吧?”

  “你看怎么补?”

  “怎么补?别的队都拿熟地补。”矬子仰仰脖,拿手摸摸下巴,“我们还不是照着别人样子办。”

  “我不同意。实在没办法,才能这样干。你们没有另外办法吗?”万方说。

  “没有了,我已经想过。”他拿筷子敲打着碗边,“你不同意?……今天下午我到二队去,人家正在房后地里拿着绳子分啦,这家分三条垄,那家分四条,有的只分到一条。人家说老丁同意这样办的。我们已经选出两块地,你指定一块,我们就下手分。”

  “我不同意。”万方盛上一碗饭。

  “前头有车,后头有辙,你不同意也得同意。——喂!你鸡子怎么还不端来,你是到城里去端菜吗?”保田扭头对堂屋叫起来。

  保田胖媳妇,应命而入,一盘炒鸡蛋放到桌上。

  “你这是想抹抹我的油嘴啊!我不能同意你的想法。”万方笑着逗保田。把鸡蛋给孩子各夹一块放在碗里。

  “老万,你这是富农思想。”保田忍着气,“现在土地归大队,分出一点来,就象割你一块肉。你一点也不替社员想想!”

  “我这是富农思想?那你又是什么思想?今天我到几个队,所有队长一见面不是提出开荒,就是要补自留地,没有一个先提提今年怎么才能把地种好。你看,怪不怪!?自留地应该补足,这是不成问题的,可你们为什么眼睛只盯到社地不向别处看看呢?你们不提开荒,因为生活已经够过,再挖点自留地就心满意足了。你当队长的,宁可把一块好地,这家分三条垄,那家分两条垄,——你能分到几条垄啊?……”

  保田火了:“我一条也不想分!”啪的把筷子砸到桌上。

  万方说:“你生气不吃饭,我还是要吃的……”他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。

  “这个家可真不好当!”保田气哼哼地说,“社、队是公婆,社员是小姑子,一件事来了,上面批评你,下面嘀咕你……算了,我再说下去,你会说,我有意气你少吃饭。”

  “生气不要紧,就是别诉苦……来,还是吃饭吧……你不吃饭,看你老婆拿什么眼光瞧着我?……就没有别的办法吗?来时我到甸子看过,屯子后面可以开点荒。拿荒地来补,不是一样吗?你想想,分社地补私人,就是削弱集体来肥壮个人。现在队上有力量开荒,把新荒分给各家,一方面补了地,一方面免得将来大家自个去开荒,这不是一举两得吗?如果你把社地补给大家,将来他们还是要去开。他们会说:‘别的队不是也开小片荒吗?’那时你这队长就被动啦。”

  “啊啊……是这样吗?”

  “怎么不是这样?二队没荒可开,只好拿社地来补。他们地多,分出一点给社员,还可以过得去。你们是人多地少的队,拿出四五十亩好地,将来你会不好受的。我这‘富农思想’对你们并没什么剥削吧?”

  保田脸红了。他一声不出,把粥抽得呼呼响。

  胖媳妇说:“他说话总好乱噗哧,多咱也不掂一掂分量。”

  “你得啦吧!”保田看着老婆,“你不答腔,没人拿你当哑叭卖。”

  万方忍住笑说:“老李,你同意吗?如果同意,吃过饭把队委找来,我们开个会,假如没有更好的办法,明天就下手开荒,——缺少三十多亩?开它四十亩。你看怎样?”

  “你这家伙,鬼道眼确是不少。”保田放下筷子,他这是同意的表示。

  保田卷上一支纸烟,出门找人去了。

  胖媳妇对万方说:“老万,我们这口子,可难摆治了。在外面受了气,回到家来在老婆孩子身上出。”

  “大嫂,他敢跟你动武巴操吗?”万方笑着问。

  “他敢!我到听不得时候,倒是想揍他一顿。”她得意地笑了一声,然后放低声音,“他好跟人吵嘴,嚷嚷完了,气也就消了。人家不消气,他就跟人家长一声短一声地说好话,弄的别人对他没办法。日子长了,别人知道他的脾气,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了。”

  “大嫂,你别看不起你的矬子,如果我们队长都象保田这样,我们就更好办啦。”

  “老万,你这话可别当面对他说,不然他更炸火起来了。”

  说着,人来了一大帮。

  结果呢,同意开荒。

  下

  公社党委会,座落在山下面的高地上,从窗间可以看见静静流着的松花江。书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内,对着明净的窗子,看江面上的水鸟飞翔。鸟是白色的,只有一只,在淡黄色的江面上懒懒地搧着翅膀,如同一片羽毛,随着微风轻轻飘动着。江对岸的田野,浮起一片透明的雾气,远处的树林、村落,好象隔起一层玻璃,就象浸在水中似的。这景象只有春天才有,只有留心观赏的人才会觉察出来。书记并不在观景,他在考虑着春耕。

  这个人四十左右,脸色微显苍白,还略带着一些倦意。从神色上看,这是个善于思索的人。他在这段时间,开了不少日子会,听见了许多意见,明确了许多问题。但只是对于过去的。“将来应该怎么办?”因为了解了过去,对于将来更引起他的深思。他坐在那里,正在思索着干部问题。他把全公社每个大队的负责同志,检阅一般,让他们一个个在他思考中走了过去……

  门被推开了。丁九走了进来。

  书记从椅子上转过身来,向丁九点点头,面上毫无表情地说:

  “来得很早。还没吃饭吧?……是来告诉我们备耕情况吗?”他不说“汇报”,只说“告诉”。

  “是来汇报……”话打了顿,“在汇报准备春耕情况以前,我想先告诉你一个问题。这个问题我觉得很是重要。”他象犯了错误似的,不好意思地勉强笑着。

  “好吧,你就先说重要的。”书记让丁九坐在他的桌对面,递给他一支白山牌纸烟。

  丁九吸了口烟,“问题发生在万方同志身上。昨晚上我跟他谈了半夜,把他批评了一顿。后来我想,这事情光批评不行,还得向党委会汇报。”

  “你说说,倒是怎么一码事。”书记提醒他。

  “是这样:老万不该乱出主意,随随便便更改上级的规定。”

  “他更改了什么规定?你直截了当的说。”

  “是这样,关于社员自留地,不是这么规定的吗:原有的如果不足数,用队上的地去补足;这是你对我们亲口宣布的。可是老万这色人,他随意乱改,他不让七队拿地补足,鼓弄人家去开荒。这不是违反规定吗?我批评他,他不说理由,他也说不出什么理由,只好一个门的笑。违反了上级规定,笑能完事吗?当然不能。”

  “另外还有吗?”

  “当然还有。关于社员开点小片荒,我们也是允许的。老万却让六队开起大片荒。这已经够新鲜了。可他还让九队去给六队开荒,六队答应九队种一年然后退还,这不是胡闹吗?这不是变相剥削吗?我批评老万,他说,‘你任嘛也不懂!’反对剥削,能算是任嘛不懂吗?……请你说说看。”

  “这可能是协作?”

  “怎么能说是协作?协作要等价交换,九队开荒用了多少劳动日,六队还给人家多少,这才公平合理。现在答应人家只种一年,如果种不出什么,九队就吃了亏;假如取到丰收,六队也就吃了亏,这能叫等价交换吗?”

  “六队、九队不都是心甘情愿吗?那人家自个也都有个账算。”书记笑笑,“问题在这里:是老万压迫他们干的,还是六队、九队的群众双方同意这样干的?”

  “双方同意也不行!将来哪一方面吃了亏,会跟大队找麻烦;找麻烦还是小事,将来出了问题,谁对上级负责啊?”丁九神色严肃地说。

  “你和老万呗,还有谁!”书记忍不住笑了起来,他的脸色都有些红了。

  “我不能负这个责!”丁九慷慨地说,“因为我不能负责,才来向你汇报。”

  “好,我知道了。老万还有什么问题?”

  “当然还有。八队准备集体开一片荒,他同意了,可他对人家下了警告:‘我跟你们说明白:如果你们大田里的庄稼长得不如荒地,我们要让你们荒地同样出负担!’他说得斩钉截铁,八队社员连声都没出。你看这是什么作风,谁告诉他对大家说出这样话?这是不是伤害了群众路线?这样弄下去,将来怎么得了?!”他为难地直搓手,“真是没办法,他的心太活,胆子又大,又不肯听招呼,真没办法。”

  “不好处吗?”书记收敛了笑容,“你是不是想把老万调一下?”

  “不行,我只向你汇报,只想让你知道发生了这些问题,调开可不行,老万对我还有用啦。”丁九忽然好象想起什么似的,他又有些舍不得了。

  书记望着丁九含蓄地笑了笑,“你如果不同意调开,以后也别再来‘汇报’。只有咬紧牙关将来和万方一同作检讨。”

  丁九急了个脸红脖子粗,他呐呐地说:“书记同志,你把老万叫来谈谈话,他会接受你的意见的,他不接受你的意见,我再考虑调的问题。”

  “你呀,丁九同志,你太稳当啦。我告诉你,如果把万方找来,我要当面对他说:‘老万,你安排的都对!大家应该都象你这样开动脑筋。’我会支持他的。那时你更麻烦了。现在我不和你细谈了,你回去也别批评人家,你要用同志式的态度,请老万给你仔细讲讲:他为什么那样安排工作,如果他讲的,你还不相信,只有过上一个时期,让事实给你说明白了。”

  丁九出了党委会,心里迷迷糊糊的。这倒是怎么一回事?不照规定办事,还能样样正确?他站在江岸上,看着静静的江水,看着白白水鸟在水面来回划圈圈,上下飞腾,有时象条白玉,有时象片羽毛,有时象片雪花……远处的村落、树木,也有点忽隐忽现的……

  这时书记在作着笔记:

  “……认识一个人并不简单。你以为一贯正确的和一直老练的人,有时候并不如此。比如丁九,过去我一直认为他工作很稳,办事踏实……现在情况一变,才看出他的底蕴。其实,他是蹲在点上的。这象行军一样,一个士兵掉了队,正赶部队,在行军的途中临时转个方向,唉嗐,他不但赶上了,并且走在前头来了。这样人对于万方的灵活性,当然受不了的。问题在于自己不爱动脑筋,又怕别人动脑筋,因为走老路总比新路方便。可是我们时时要向新路上走。这就得有眼力、有脚力、有辨识的能力。向前摸索吧,大家都来摸索吧。不要空想,不要畏缩,不要向后看;我们要向前摸索,谁能在前进道路上,摸索出一点经验,给后来人立下一个(哪怕是小小的)路标,他也将是幸福的……”

 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七日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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