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

作者:梁启超 | 字数:19506
  四曰无高尚之目的。此实吾中国人根本之缺点也。均是国民也,或为大国民、强国民,或为小国民、弱国民,何也?凡人处于空间,必于一身衣食住之外,而有更大之目的;其在时间,必于现在安富尊荣之外,而有更大之目的。夫如是乃能日有进步,缉熙于光明,否则凝滞而已,堕落而已。个人之么匿体如是,积个人以为国民,其拓都体亦复如是。欧美人高尚之目的不一端,以吾测之,其最重要者,则好美心其一也[希腊人言德性者,以真、善、美三者为究竟。吾中国多言善而少言美,惟孔子谓韶尽美又尽善,孟子言可欲之谓善,充实之谓美,皆两者对举,此外言者甚希。以比较的论之,虽谓中国为不好美之国民可也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,社会之名誉心其二也,宗教之未来观念其三也。泰西精神的文明之发达,殆以此三者为根本,而吾中国皆最缺焉。故其所营营者只在一身,其所孳孳者只在现在,凝滞堕落之原因,实在于是。此不徒海外人为然也,全国皆然,但吾至海外而深有所感,故论及之。此其理颇长,非今日所能毕其词也。

  此外,中国人性质不及西人者多端,余偶有所触辄记之,或过而忘之。今将所记者数条丛录于下,不复伦次也:西人每日只操作八点钟,每来复日则休息。中国商店每日晨七点开门,十一二点始歇,终日危坐店中,且来复日亦无休,而不能富于西人也,且其所操作之工,亦不能如西人之多,何也?凡人做事,最不可有倦气,终日终岁而操作焉,则必厌,厌则必倦,倦则万事堕落矣。休息者,实人生之一要件也。中国人所以不能有高尚之目的者,亦无休息实尸其咎。美国学校,每岁平均只读百四十日书,每日平均只读五六点钟书,而西人学业优尚于华人,亦同此理。华人一小小商店,动辄用数人乃至十数人,西人寻常商店,惟一二人耳。大约彼一人总做我三人之工,华人非不勤,实不敏也。来复日休息,洵美矣。每经六日之后,则有一种方新之气,人之神气清明实以此。中国人昏浊甚矣,即不用彼之礼拜,而十日休沐之制,殆不可不行。试集百数十以上之华人于一会场,虽极肃穆毋哗,而必有四种声音:最多者为咳嗽声,为欠伸声,次为嚏声,次为拭鼻涕声。吾尝于演说时默听之,此四声者如连珠然,未尝断绝。又于西人演说场、剧场静听之,虽数千人不闻一声。东洋汽车、电车必设唾壶,唾者狼藉不绝;美国车中设唾壶者甚希,即有亦几不用。东洋汽车途间在两三点钟以上者,车中人假寐过半;美国车中虽行终日,从无一人作隐几卧。东西人种之强弱优劣可见。旧金山西人常有迁华埠之议,盖以华埠在全市中心最得地利,故彼涎之,抑亦借口于吾人之不洁也。使馆参赞某君尝语余曰,宜**使华人自迁之。今夫华埠之商业,非能与西人争利也,所招徕者皆华人耳,自迁他处,其招徕如故也。迁后而大加整顿之,使耳目一新,风气或可稍变。且毋使附近彼族,日日为其眼中钉,不亦可乎?不然,我不自迁,彼必有迁我之一日,及其迁而华埠散矣,云云。此亦一说也。虽然,试问能办得到否?不过一空言耳。旧金山凡街之两旁人行处[中央行车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,不许吐唾,不许抛弃腐纸杂物等,犯者罚银五元;纽约电车不许吐唾,犯者罚银五百元,其贵洁如是,其厉行干涉不许自由也如是。而华人以如彼凌乱秽浊之国民,毋怪为彼等所厌。西人行路,身无不直者,头无不昂者。吾中国则一命而伛,再命而偻,三命而俯。相对之下,真自惭形秽。西人行路,脚步无不急者,一望而知为满市皆有业之民也,若不胜其繁忙者然。中国人则雅步雍容,鸣琚佩玉,真乃可厌。在街上远望数十丈外有中国人迎面来者,即能辨认之,不徒以其躯之短而颜之黄也。西人数人同行者如雁群,中国人数人同行者如散鸭。西人讲话,与一人讲,则使一人能闻之;与二人讲,则使二人能闻之;与十人讲,则使十人能闻之;与百人、千人、数千人讲,则使百人、千人、数千人能闻之。其发声之高下,皆应其度。中国则群数人坐谈于室,声或如雷;聚数千演说于堂,声或如蚊。西人坐谈,甲语未毕,乙无儳言;中国人则一堂之中,声浪稀乱,京师名士,或以抢讲为方家,真可谓无秩序之极。孔子曰:“不学诗,无以言;不学礼,无以立。”吾友徐君勉亦云中国人未曾会行路,未曾会讲话。真非过言。斯事虽小,可以喻大也。

  吾今后所以报国者

  吾二十年来之生涯,皆政治生涯也。吾自距今一年前,虽未尝一日立乎人之本朝,然与国中政治关系,殆未尝一日断。吾喜摇笔弄舌,有所论议,国人不知其不肖,往往有乐倾听之者。吾问学既谫薄,不能发为有统系的理想,为国民学术辟一蹊径;吾更事又浅,且去国久,而与实际之社会阂隔,更不能参稽引申,以供凡百社会事业之资料。惟好攘臂扼腕以谭[“谭”疑为“谈”的讹误——编者注。

  ]政治,政治谭以外,虽非无言论,然匣剑帷灯。意固有所属,凡归于政治而已。吾亦尝欲借言论以造成一种人物,然所欲造成者,则吾理想中之政治人物也。吾之作政治谭也,常为自身感情作用所刺激,而还以刺激他人之感情,故持论亦屡变,而往往得相当之反响。畴昔所见浅,时或沾沾自喜,谓吾之多言,庶几于国之政治小有所裨,至今国中人犹或以此许之。虽然,吾今体察既确,吾历年之政治谭,皆败绩失据也。吾自问本心,未尝不欲为国中政治播佳种,但不知吾所谓佳种者误于别择耶?将播之不适其时耶?不适其地耶?抑将又播之不以其道耶?要之,所获之果,殊反于吾始愿所期。吾尝自讼,吾所效之劳,不足以偿所造之孽也。吾躬自为政治活动者亦既有年,吾尝与激烈派之秘密团体中人往还,然性行与彼辈不能相容,旋即弃去。吾尝两度加入公开之政治团体,遂不能自有所大造于其团体,更不能使其团体有所大造于国家,吾之败绩失据又明甚也。吾曾无所于悔,顾吾至今乃确信,吾国现在之政治社会,决无容政治团体活动之余地。以今日之中国人而组织政治团体,其于为团体分子之资格,所缺实多。夫吾即不备此资格者之一人也,而吾所亲爱之俦侣,其各皆有所不备,亦犹吾也。吾于是日憬然有所感,以谓吾国欲组织健全之政治团体,则于组织之前更当有事焉,曰:务养成较多数可以为团体中健全分子之人物。然兹事终已非旦夕所克立致。未能致而强欲致焉,一方面既使政治团体之信用失坠于当世,沮其前途发育之机;一方面尤使多数有为之青年,浪耗其日力于无结果之事业,甚则品格器量,皆生意外之恶影响。吾为此惧,故吾于政治团体之活动,遂不得不中止。吾又尝自立于政治之当局,迄今犹尸名于政务之一部分。虽然,吾自始固自疑其不胜任,徒以当时时局之急迫,政府久悬,其祸之中于国家者或不可测,重以友谊之敦劝,乃勉起以承其乏。其间不自揣,亦颇尝有所规画,思效铅刀之一割,然大半与现在之情实相阂,稍入其中,而知吾之所主张,在今日万难贯澈[“贯澈”疑为“贯彻”的讹误——编者注。

  ],而反乎此者,又恒觉于心有所未安。其权宜救时之政,虽亦明知其不得不尔,然大率为吾生平所未学,虽欲从事而无能为役。若此者,于全局之事有然,于一部分之事亦有然。是故援“陈力就列,不能者止”之义,吁求引退,徒以元首礼意之殷渥,辞不获命,暂腼然滥竽今职。亦惟思拾遗补阙,为无用之用,而事实上则与政治之关系日趋于疏远,更得闲者,则吾政治生涯之全部,且将中止矣。夫以二十年习于此生涯之人,忽焉思改其度,非求息肩以自暇逸也,尤非有所愤恶而逃之也。吾自始本为理论的政谭家,其能勉为实行的政务家与否,原不敢自信,今以一年来所经历,吾一面虽仍确信理论的政治,吾中国将来终不可以蔑弃;吾一面又确信吾国今日之政治,万不容拘律以理论。而现在佐元首以实行今日适宜之政治者,其能力实过吾倍蓰。以吾参加于诸公之列,不能多有所助于其实行,亦犹以诸公参加于吾之列,不能多有所助于吾理论也。夫社会以分劳相济为宜,而能力以用其所长为贵。吾立于政治当局,吾自审虽蚤作夜思、鞠躬尽瘁,吾所能自效于国家者有几?夫一年来之效既可睹矣。吾以此日力,以此心力,转而用诸他方面,安见其所自效于国家者,不有以加于今日?然则还我初服,仍为理论的政谭家耶?以平昔好作政谭之人,而欲绝口不谭政治,在势固必不能自克,且对于时政得失而有所献替,亦言论家之通责,吾岂忍有所讳避?虽然,吾以二十年来几度之阅历,吾深觉政治之基础恒在社会,欲应用健全之政论,则于论政以前更当有事焉。而不然者,则其政论徒供刺激感情之用,或为剽窃干禄之资,无论在政治方面,在社会方面,皆可以生意外之恶影响,非直无益于国而或反害之。故吾自今以往,不愿更多为政谭,非厌倦也,难之故慎之也。政谭且不愿多作,则政团更何有?故吾自今以往,除学问上或与二三朋辈结合讨论外,一切政治团体之关系,皆当中止,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师长,最亲习之友生,亦惟以道义相切劘,学艺相商榷,至其政治上之言论、行动,吾决不愿有所与闻,更不能负丝毫之连带责任。非孤僻也,人各有其见地,各有其所以自信者,虽以骨肉之亲,或不能苟同也。

  夫身既渐远于政局,而口复渐稀于政谭,则吾之政治生涯,真中止矣。吾自今以往,吾何以报国者?吾思之,吾重思之,吾犹有一莫大之天职焉。夫吾固人也,吾将讲求人之所以为人者,而与吾人商榷之;吾固中国国民也,吾将讲求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者,而与吾国民商榷之。人之所以为人,国民之所以为国民,虽若夫妇之愚可以与知乎,而吾国竟若有所未解,或且反其道而恬不以为怪。质言之,则中国社会之堕落窳败,晦盲否塞,实使人不寒而栗。以智识、才技之晻陋若彼,势必劣败于此物竞至剧之世,举全国而为饿殍;以人心风俗之偷窳若彼,势必尽丧吾祖若宗遗传之善性,举全国而为**。在此等社会上而谋政治之建设,则虽岁变更其国体,日废置其机关,法令高与山齐,庙堂日昃不食,其亦曷由致治,有蹙蹙以底于亡已耳!夫社会之敝极于今日,而欲以手援天下,夫孰不知其难?虽然,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,悉辏集于政界,而社会方面,空无人焉,则江河日下,又何足怪?吾虽不敏,窃有志于是,若以言论之力,能有所贡献于万一,则吾所以报国家之恩我者,或于是乎在矣!

  无产阶级与无业阶级

  我近来极厌闻所谓什么主义什么主义,因为无论何种主义,一到中国人手里,都变成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。今日是有名的劳动纪念节。这个纪念节,在欧美社会,诚然有莫大的意义。意义在那[今有疑问语气之意的“那”均写为“哪”——编者注。

  ]里?在代表无产阶级——即劳动阶级的利益,来和那些剥夺他们利益的阶级斗争。

  阶级斗争是否社会上吉祥善事,另属一问题,且不讨论。但我们最要牢记者,欧美社会,确截然分为有产、无产两阶级,其无产阶级,都是天天在工场、商场做工有正当职业的人,他们拥护职业上勤劳所得或救济失业,起而斗争,所以斗争是正当的,有意义的。

  中国社会到底有阶级的分野没有呢?我其实不敢说,若勉强说有,则我以为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不成对待名词,只有有业阶级和无业阶级成对待名词。什么是有业阶级?如农民[小地主和佃丁都包在内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、买卖人[商店东家和伙计都包在内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、学堂教习、小官吏与及靠现卖气力吃饭的各种工人等,这些人或有产,或无产,很难就“产”上画出个分野来。什么是无业阶级?如阔官、阔军人、政党领袖及党员、地方土棍、租界流氓、受外国宣传部津贴的学生、强盗[穿军营制服的包在内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、乞丐[穿长衫马褂的包在内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与及其他之贪吃懒做的各种人等,这些人也是或有产,或无产,很难就“产”上画出个分野来。

  中国如其有阶级斗争吗,我敢说:有业阶级战胜无业阶级便天下太平,无业阶级征服有业阶级便亡国灭种。哎,很伤心,很不幸,现在的大势,会倾向于无业胜利那条路了。

  无业阶级的人脸皮真厚,手段也真麻俐[“麻俐”疑为“麻利”的讹误——编者注。

  ],他们随时可以自行充当某部分人民代表。路易十四世说“联即国家”,他们说“我即国民”。他们随时可以把最时髦的主义顶在头上,靠主义做饭碗。记得前车上海报上载有一段新闻,说一位穿洋装带着金丝眼镜的青年坐洋车向龙华去,一路上拿手仗打洋车夫带着脚踢,口中不绝乱骂道:“我要赶着赴劳工大会,你误了我的钟点,该死该死。”这段话也许是虚编出来挖酷[“酷”疑为“苦”的讹误——编者注。

  ]人,其实像这类的怪相也真不少。

  前几年,我到某地方讲学,有一天农会、商会、工会联**迎,到了几十位代表,我看着都不像农人、商人、工人的样子,大约总是四民之首的“士”了。我循例致谢之后,还加上几句道:“希望过几年再赴贵会,看见有披蓑衣、拿锄头的农人,有刚从工场出来满面灰土的工人。”哎,这种理想,何年何月才能实现啊!

  可怜啊可怜,国内不知几多循规蹈矩的有业阶级,都被他们代表了去,还睡在梦里。

  可怜啊可怜,世界上学者呕尽心血发明的主义,结果做他们穿衣吃饭的工具。

  劳动节吗,纪念是应该纪念,但断不容不劳动的人插嘴插手。如其劳动的人没有懂得纪念的意义,没有感觉纪念的必要,我以为倒不如不纪念,免得被别人顶包剪绺去了。

  欧美人今天的运动,大抵都打着“无产阶级打倒有产阶级”的旗号,这个旗号我认为在中国不适用,应改写道:“有业阶级打倒无业阶级!”

  第二编

  著论求为百世师(文论类)

  西学书目表后序

  梁启超曰:“吾不忍言西学。”梁作霖曰:“子日与人言西学,曷为不忍言西学?”梁启超曰:“今日非西学不兴之为患,而中学将亡之为患。”风气渐开,敌氛渐逼,我而知西学之为急,我将兴之;我而不知,人将兴之。事机之动,在十年之间而已。今夫守旧之不敌开新,天之理也。动植各物之递嬗,非、墨两洲之迁移,有固然矣。中国俗儒,拘墟谬瞀之论,虽坚且悍,然自法越以后,盖稍变矣;中日以后,盖益变矣。援此推之,十年、二十年以后,其所存者希矣。虽然,旧学之蠹中国,犹附骨之疽,疗疽甚易,而完骨为难。吾尝见乎今之所论西学者矣,彝其语,彝其服,彝其举动,彝其议论,动曰:中国之弱,由于教之不善,经之无用也。推其意,直欲举中国文字,悉付之一炬。而问其于西学格致之精微,有所得乎?无有也。问其于西政富强之本末,有所得乎?无有也。之人也,上之可以为洋行买办,下之可以为通事之西奴,如此而已。更有无赖学子,自顾中国实学,一无所识,乃借西学以自大,嚣然曰:此无用之学,我不为之,非不能也。然而希、拉[谓希腊、拉丁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、英、法之文,亦未上口,声、光、化、电之学,亦未寓目,而徒“三传”束阁,《论语》当薪,而揣摩风气,摭拾影响,盛气压人,苟求衣食。盖言西学者,十人之中,此两种人几居其五。若不思补救,则学者日伙,而此类日繁,十年以后,将十之六七矣,二十年以后,将十八九矣。呜呼,其不亡者几何哉!虽然,中学之不自立,抑有故焉。两汉之间,儒者通经,皆以经世,以《禹贡》行水,以《洪范》察变,以《春秋》折狱,以《诗》三百五篇当谏书。盖六经之文,无一字不可见于用,教之所以昌也。今之所谓儒者,八股而已,试帖而已,律赋而已,楷法而已,上非此勿取,下非此勿习。其得之者,虽八星之勿知,五洲之勿识,六经未卒业,诸史未知名,而腼然自命曰:儒也,儒也。上自天子,下逮市侩,亦裒然尊之曰:儒也,儒也。又其上者,笺注虫鱼,批抹风月,旋贾、马、许、郑之**,嚼韩、苏、李、杜之唾余,海内号为达人,谬种传为巨子。更等而上之,则束身自好,禹行舜趋,衍诚意正心之虚论,剿攘彝尊王之迂说。缀学虽多,不出三者,历千有余年,每下愈况,习焉不察,以为圣人之道,如此而已。是则中国之学,其沦陷澌灭一缕绝续者,不自今日;虽无西学以乘之,而名存实亡,盖已久矣。况于相形之下,有用无用,应时立见;孰兴孰废,不待言决。然此辈既舍此无以为学,此道即离此无以图存。呜呼!岂可言哉?岂可言哉?今夫六经之微言大义,其远过于彼中之宗风者,事理至赜,未能具言,请言其粗浅者。生众食寡,为疾用舒,理财之术尽矣;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,富国之策备矣;谷与鱼鳖不可胜食,材木不可胜用,农务、渔务、林木之利辟矣;行旅皆欲出于其涂,道路通矣;通功易事,羡补不足,商务兴矣;使于四方,不辱君命,乃谓之士,公法之学行矣;以不教民战,是谓弃之,兵学之原立矣;国人皆曰贤,国人皆曰不可,议院之制成矣[以上仅证之于四书,又每事仅举其一条,其详具于专书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。又如《春秋》之义,议世卿以伸民权,视西人之贵爵执政,分人为数等者何如矣[古之埃及、希腊,近今之日本,皆有分人数等之弊,凡国有上议院者,皆未免此弊。盖上议院率世族盘踞也。英至今未革,俄尤甚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?疾灭国,疾火攻,而无义战,视西人之治兵修械、争城争地者何如矣?自余一切要政,更仆难尽。夫以士无世官之制,万国太平之会,西人今日所讲求之而未得者,而吾圣人于数千年前发之,其博深切明,为何如矣?然则孔教之至善,六经之致用,固非吾自袒其教之言也。不此之务,乃弃其固有之实学,而抱帖括、考据、词章之俗陋,谓吾中国之学已尽于是,以此与彼中新学相遇,安得而不为人弱也。然则奈何?曰:读经、读子、读史三者,相须而成,缺一不可。吾请语学者以经学,一当知孔子之为教主;二当知六经皆孔子所作;三当知孔子以前有旧教[如佛以前之婆罗门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;四当知六经皆孔子改定制度以治百世之书;五当知七十子后学,皆以传教为事;六当知秦汉以后,皆行荀卿之学,为孔教之孽派;七当知孔子口说,皆在传记,汉儒治经,皆以经世;八当知东汉古文经,刘歆所伪造;九当知伪经多摭拾旧教遗文;十当知伪经既出,儒者始不以教主待孔子;十一当知训诂名物,为二千年经学之大蠹,其源皆出于刘歆;十二当知宋学末流,束身自好,有乖孔子兼善天下之义。请言读子,一当知周秦诸子有二派,曰孔教,曰非孔教;二当知非孔教之诸子,皆欲改制创教;三当知非孔教之诸子,其学派实皆本于六经;四当知老子、墨子为两大宗;五当知今之西学,周秦诸子多能道之;六当知诸子弟子,各传其教,与孔教同;七当知孔教之独行,由于汉武之表章六艺,罢黜百家;八当知汉以后,无子书;九当知汉后百家虽黜,而老、杨之学,深入人心,二千年实阴受其毒;十当知墨子之学当复兴。请言史学,一当知太史公为孔教嫡派;二当知二千年政治沿革,何者为行孔子之制,何者为非孔子之制;三当知历代制度,皆为保王者一家而设,非为保天下而设,与孔孟之义大悖;四当知三代以后,君权日益尊,民权日益衰,为中国致弱之根原,其罪最大者,曰秦始皇,曰元太祖,曰明太祖;五当知历朝之政,皆非由其君相悉心审定,不过沿前代之敝,前代又沿前代之敝,而变本加厉,后代必不如前代;六当知吾本朝制度有过于前代者数事;七当知读史以政为重,俗次之,事为轻;八当知后世言史裁者,最为无理。以上诸义,略举大概,若其条理,当俟专述。要之,舍西学而言中学者,其中学必为无用;舍中学而言西学者,其西学必为无本。无用无本,皆不足以治天下,虽庠序如林,逢掖如鲫,适以蠹国,无救危亡。方今四彝交侵,中国微矣,数万万之种族,有为奴之痌;三千年之宗教,有坠地之惧。存亡绝续,在此数年,学者不以此自任,则颠覆惨毒,宁有幸乎?曾子曰:“士不可以不宏毅,任重而道远。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?”是在吾党。

  倡设女学堂启

  上可相夫,下可教子,近可宜家,远可善种,妇道既昌,千室良善,岂不然哉,岂不然哉!是以三百五篇之训,勤勤于母仪;七十后学之记,眷眷于胎教。宫中宗室,古经厘其规纲;德言容工,昏义程其课目;必待傅姆,阳秋之贤伯姬;言告师氏,周南之歌淑女。圣人之教,男女平等施教,劝学匪有歧矣。去圣弥远,古义浸坠,勿道学问,惟议酒食。等此同类之体,智男而愚妇;犹是天伦之爱,戚子而膜女。悠悠千年,芸芸亿室,曾不一事生人之业,一被古圣之教。宁惟不业不教而已,且又戕其支体,蔀其耳目,黜其聪慧,绝其学业,闺闼禁锢,例俗束缚,惰为游民,顽若土番。乌乎!聚二万万之游民土番,国几何而不弊也。泰西女学,骈阗都鄙,业医课蒙,专于女师。虽在绝域之俗,邈若先王之遗,女学之功,盛于时矣。彼士来游,悯吾窘溺,倡建义学,求我童蒙,教会所至,女塾接轨。夫他人方拯我之窘溺,而吾人乃自加其梏压。譬犹有子弗鞠,乃仰哺于邻室,有田弗芸,乃假手于比耦,匪惟先民之恫,抑亦中国之羞也!甲午受创,渐知兴学,学校之议,腾于朝庑,学堂之址,踵于都会。然中朝大议,弗及庶媛;衿缨良规,靡逮巾帼。非曰力有不逮,未遑暇此琐屑之事邪,无亦守扶阳抑阴之旧习,昧育才善种之远图耶?同志之士,悼心斯弊,纠众程课,共襄美举,建堂海上,为天下倡。区区一学,万不裨一,独掌堙河,吾亦知其难矣。然振二千年之颓风,拯二兆人之吁命,力虽孤微,乌可以已!夫男女平权,美国斯盛;女学布濩,日本以强。兴国智民,靡不始此。三代女学之盛,宁必逊于美日哉?遗制绵绵,流风未沫,复前代之遗规,采泰西之美制,仪先圣之明训,急保种之远谋。海内魁杰,岂无恫游民土番之害者欤?傀傀窘溺,宁忍张目坐视而不一援手欤?仁而种族,私而孙子,其亦仁人之所乐为有事者也。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,昌而明之,推而广之,乌乎,是在吾党也矣!

  说希望

  机埃的[今译为“歌德”——编者注。

  ]之言曰:“希望者失意人之第二灵魂也。”岂惟失意人而已。凡中外古今之圣贤豪杰,忠臣烈士,与夫宗教家、政治家、发明家、冒险家之所以震撼宇宙,创造世界,建不朽之伟业以辉耀历史者,殆莫不藉[今多写为“借”——编者注。

  ]此第二灵魂之希望,驱之使上于进取之途。故希望者制造英雄之原料,而世界进化之导师也。

  人类者生而有欲者也。原人之朔,榛狉无知,饥则食焉,疲则息焉,饮食男女之外,无他思想。而其所谓饮食男女者,亦止求一时之饱暖嬉乐,而不复知有明日,无所谓蓄积,无所谓预备,止有**而绝无**,蠕蠕然无以异于动物也。及其渐进渐有思想,而将来之观念始萌,于是知为其饮食男女之**,谋前进久长之计。斯时也,则有所谓生全之希望。思想日益发达,希望日益繁多。于其**之外,知有所谓权力者,知有所谓名誉者,知有所谓宗教道德者,知有所谓政治法律者,由生存之希望,进而为文化之希望。其希望愈大,而其群治之进化亦愈彬彬矣。

  故夫希望者人类之所以异于**,文明之所以异于野蛮,而亦豪杰之所以异于凡民者也。亚历山大之远征波斯也,尽斥其所有之珍宝以遍赐群臣。群臣曰:然则王更何有乎?亚历山大曰:吾有一焉,曰“希望”。夫亚历山大之丰功盛烈,赫然照烁于今古,然其功烈之成立,实希望为之涌泉。宁独亚历山大而已,摩西之出埃及也,数十年徘徊于沙漠之中,然卒能脱犹太人之羁轭,导之于葡萄繁熟、蜜乳馥郁之境。摩西之能有成功,迦南乐土之希望为之也。哥伦布之航海也,谋之贵族而贵族哗之,谋之葡国政府而政府拒之,乃至同行之人,困沮悔恨而思杀之,然卒能发见美洲,为欧人辟一新世界。哥伦布之能有成功,发见新地之希望为之也。玛志尼诸人之建国也,突起于帝政教政压抑之下,张空拳以求**,然卒能脱墺人之压制,建新罗马之名邦。玛志尼诸人之能有成功,意大利统一之希望为之也。华盛顿之奋起也,抗英血战八年,联合诸州者十载,然卒能脱离母国,建一完备之共和新国以为天下倡。华盛顿之能有成功,美国**之希望为之也。宁独西国前哲而已,勾践一降王耳,然能以五千之甲士,困夫差于甬东也,则以有报吴之希望故。申包胥一逋臣耳,然能却败吴寇,复已熸之郢都也,则以有存楚之希望故。班超一书生耳,然能开通西域,断匈奴之右臂也,则以有立功绝域之希望故。范孟博登车揽辔,有澄清天下之大志;范文正方为秀才,有天下己任之雄心。自古之伟人杰士,类皆不肯苟安于现在之地位,其心中目中,别有第二之世界,足以餍人类向上求进之心。既悬此第二之世界以为程,则萃精神以谋之,竭全力以赴之,日夜奔赴于莽莽无极之前途,务达其鹄以为归宿。而功业成就之多寡,群治进化之深浅,悉视其希望之大小以为比列差。盖希望之力,其影响于世间者固若是其伟且大也。

  天下最惨最痛之境,未有甚于“绝望”者也。信陵之退隐封邑,项羽之悲歌垓下,亚刺飞之窜身锡兰,拿破仑之见幽厄蔑,莫不抚髀悲悒,神气颓唐,一若天地虽大,蹙蹙无托身之所;日月虽长,奄奄皆待尽之年;醇酒妇人而外无事业,束手待死以外无志愿;我躬不阅,遑恤我后;朝不谋夕,谁能虑远。彼数子者,岂非喑呜叱咤、横绝一世之英雄哉?方其希望远大之时,虽盖世功名,曾不足以当其一盼;虽统一寰区,曾不足以满其志愿。及其希望既绝,则心死志馁,气索才尽,颓然沮丧,前后迥若两人。然后知英雄之所以为英雄者,固恃希望为之先导,而智虑才略,皆随希望以为消长者也。有希望则常人可以为英雄,无希望则英雄无以异于常人。盖希望之力,其影响于人者固若是其伟且大也。

  天下之境有二:一曰现在,一曰未来。现在之境狭而有限,而未来之境广而无穷。英儒颉德之言曰:“进化之义,专在造出未来。其过去及现在,不过一过渡之方便法门耳。故现在者非为现在而存,实为未来而存。是以高等生物皆能为未来而多所贡献,代未来而多负责任。其勤劳于为未来者,优胜者也;怠逸于为未来者,劣败者也。”希望者固以未来的目的,而尽勤劳以谋其利益者也。然未来之利益,往往与现在之利益,枘凿而不能相容,二者不可得兼,有所取必有所弃。彼既有所希望矣,则心中目中,必有荼锦烂漫之生涯,宇宙昭苏之事业,亘其前途,其利益百什倍于现在,遂不惜取其现在者而牺牲之,以为未来之媒介。故释迦弃净饭太子之贵,而苦行穷山;路得辞教皇不赀之赏,而甘受廷讯;加富尔舍贵族富豪之安,而隐耕黎里;哥伦布掷乡里优游之乐,而奋身远航。以常人之眼观之,则彼好为自苦,非人情所能堪,岂不嗤为大愚,百思而不得其解哉!然苦乐本无定位,彼未来之所得,固足偿现在之失而有余,则常人所见为失而苦之者,彼固见为得而有以自乐。且攫金于市者,止见有金不见有人。彼日有无穷之愿欲悬于其前,则其视线心光,咸萃集于其希望之前途;而目前之所谓利益者,直如蚊虻之过耳,曾不足以芥蒂于其胸。贪夫殉财,烈士殉名,夸者殉权,哲人殉道,其所殉之物虽不同,而其所以为殉者,皆捐弃万事,以专注其希望之大欲而已。

  且非独个人之希望为然也,国民之希望亦靡不然。英人固不喜急激之民族也,然一为大宪章之抗争,再为长期国会之更革,累数世之纷扰,则曰希望自由之故。法人三次革命,屡仆屡起,演大恐怖之惨剧,扰乱亘数十年,则曰希望民政之故。美人崛起抗英,糜烂其民于硝烟弹雨之中,苦战八年,伏尸百万,则曰希望**之故。彼所牺牲之利益,固视个人为尤惨酷矣;然彼既有自由、民政、**之伟大目的在于未来,而为国民共同之希望。凡物必有代价,则其所牺牲者,固亦以现在为代价,而购此未来而已。

  然而希望者,常有失望以与之为缘者也。其希望愈大者,则其成就也愈难,而其失望也愈众。譬之操舟泛港汊者,微波漾荡,可以扬帆径渡也;及泛江河,则风浪之恶,将十倍蓰于港汊矣;及航溟渤,则风浪之恶,又倍蓰于江河矣。失望与希望之相为比例,殆犹是也。惟豪杰之徒,为能保其希望而使之勿失。彼盖知远大之希望,固在数十百年之后,而非可取偿于旦夕之间。既非旦夕所能取偿,则所谓拂戾失意之境遇,要不过现在与未来利益之冲突,实为事势所必然。吾心中自有所谓第二世界者存,必不以目前之区区,沮吾心而馁吾志。英雄之希望如是,伟大国民之希望亦复如是。

  老子曰:“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”此毁灭世界之毒药,萎杀思想之谬言也。我中人日奉一足止以为主义,恋恋于过去,而绝无未来之观念;眷眷于保守,而绝无进取之雄心。其下者日营利禄,日骛衣食,萃全神于**,蜎蜎无异于原人;其上者亦惟灰心短气,太息于国事之不可为,志馁神沮,慨叹于前途之无可望,不为李后主之眼泪洗面,即为信陵君之醇酒妇人。人人皆为绝望之人,而国亦遂为绝望之国。呜呼,吾国其果绝望乎,则待死以外诚无他策;吾国其非绝望乎,则吾人之日月方长,吾人之心愿正大。旭日方东,曙光熊熊,吾其叱咤羲轮,放大光明以赫耀寰中乎!河出伏流,牵涛怒吼,吾其乘风扬帆,破万里浪以横绝五洲乎!穆王八骏,今方发轫,吾其扬鞭绝尘,骎骎与骅骝竞进乎!四百余州,河山重重;四亿万人,泱泱大风;任我飞跃,海阔天空;美哉前途,郁郁葱葱;谁为人豪?谁为国雄?我国民其有希望乎!其各立于所欲立之地,又安能郁郁以终也!

  殉难六烈士传

  康广仁传

  康君名有溥,字广仁,以字行,号幼博,又号大广,南海先生同母弟也。精悍厉鸷,明照锐断,见事理若区别白黑,勇于任事,洞于察机,善于观人,达于生死之故,长于治事之条理,严于律己,勇于改过。自少即绝意不事举业,以为本国之弱亡,皆由八股锢塞人才所致,故深恶痛绝之,偶一应试,辄弃去。弱冠后尝为小吏于浙。盖君少年血气太刚,倜傥自喜,行事间或跅弛,踰越范围,南海先生欲裁抑之,故遣入宦场使之游于人间最秽之域,阅历乎猥鄙奔竞险诈苟且阘冗势利之境,使之察知世俗之情伪,然后可以收敛其客气,变化其气质,增长其识量。君为吏岁余,尝委保甲差、文闱差,阅历宦场既深,大耻之,挂冠而归。自是进德勇猛,气质大变,视前此若两人矣。君天才本卓绝,又得贤兄之教,覃精名理,故其**往往精奇悍锐,出人意表,闻者为之咋舌变色,然按之理势,实无不切当。自弃官以后,经历更深,学识更加,每与论一事,穷其条理,料其将来,不爽累黍,故南海先生常资为谋议焉。今年春胶州、旅顺既失,南海先生上书痛哭论国是,请改革。君曰:“今日在我国而言改革,凡百政事,皆第二着也,若第一着,则惟当变科举,废八股取士之制,使举国之士,咸弃其顽固谬陋之学,以讲求实用之学,则天下之人,如瞽者忽开目,恍然于万国强弱之故,爱国之心自生,人才自出矣。阿兄历年所陈改革之事,皆千条万绪,彼政府之人,早已望而生畏,故不能行也。今当以全副精神专注于废八股之一事,锲而不舍,或可有成。此关一破,则一切新政之根芽已立矣。”盖当时犹未深知皇上之圣明,故于改革之事不敢多所奢望也。及南海先生既召见,乡会八股之试既废,海内志士额手为国家庆。君乃曰:“士之数莫多于童生与秀才,几居全数百分之九十九焉。今但变乡会试而不变岁科试,未足以振刷此辈之心目。且乡会试期在三年以后,为期太缓。此三年中人事靡常。今必先变童试、岁科试,立刻施行然后可。”乃与御史宋伯鲁谋,抗疏言之,得旨俞允。于是君语南海先生曰:“阿兄可以出京矣。我国改革之期,今尚未至。且千年来行愚民之政,压抑既久,人才乏绝,今全国之材,尚不足任全国之事,改革甚难有效。今科举既变,学堂既开,阿兄宜归广东、上海,卓如宜归湖南[卓如者,余之字也。余在湖南时务学堂为总教习,故云然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,专心教育之事,著书译书撰报,激厉[“激厉”疑为“激励”的讹误——编者注。

  ]士民爱国之心,养成多数实用之才,三年之后,然后可大行改革也。”时南海先生初被知遇,天眷优渥,感激君恩,不忍舍去。既而天津阅兵废立之事,渐有所闻,君复语曰:“自古无主权不一之国而能成大事者,今皇上虽天亶睿圣,然无赏罚之权,全国大柄,皆在西后之手,而满人之猜忌如此,守旧大臣之相嫉如此,何能有成?阿兄速当出京养晦矣。”先生曰:“孔子之圣,知其不可而为之,凡人见孺子将入于井,犹思援之,况全国之命乎?况君父之难乎?西后之专横,旧党之顽固,皇上非不知之,然皇上犹且舍位亡身,以救天下,我忝受知遇,义固不可引身而退也。”君复曰:“阿兄虽舍身思救之,然于事必不能有益,徒一死耳。死固不足惜,但阿兄生平所志所学,欲发明公理,以救全世界之众生者,他日之事业正多,责任正重,今尚非死所也。”先生曰:“生死自有天命,吾十五年前经华德里筑屋之下,飞砖猝坠,掠面而下,面损流血。使彼时飞砖斜落半寸击于脑,则死久矣。天下之境遇,皆华德里飞砖之类也。今日之事虽险,吾亦以飞砖视之,但行吾心之所安而已,他事非所计也。”自是君不复敢言出京。然南海先生每欲有所陈奏,有所兴革,君必劝阻之,谓当俟诸十月阅兵以后,若皇上得免于难,然后大举,未为晚也。故事凡皇上有所敕任,有所赐赉,必诣宫门谢恩,赐召见焉。南海先生先后奉命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,督办官报局,又以著书之故,赐金二千两,皆当谢恩,君独谓:“西后及满洲党相忌已甚,阿兄若屡见皇上,徒增其疑而速其变,不如勿往。”故先生自六月以后,上书极少,又不觐见,但上折谢恩,惟于所进呈之书,言改革之条理而已,皆从君之意也,其料事之明如此。南海先生既决意不出都,俟九月阅兵之役,谋有所救护,而君与谭君任此事最力。初,余既奉命督办译书,以君久在大同译书局,谙练此事,欲托君出上海总其成。行有日矣,而八月初二日忽奉明诏,命南海先生出京;初三日又奉密诏敦促,一日不可留。先生恋阙甚耿耿,君乃曰:“阿兄即行,弟与复生、卓如及诸君力谋之。”盖是时虽知事急,然以为其发难终在九月,故欲竭蹶死力,有所布置也,以故先生行而君独留,遂及于难,其临大节之不苟又如此。君明于大道,达于生死,常语余云:“吾生三十年,见兄弟戚友之年与我相若者,今死去不计其数矣。吾每将己身与彼辈相较,常作已死观;今之犹在人间,作死而复生观,故应做之事,即放胆做去,无所罣碍,无所恐怖也。”盖君之从容就义者,其根柢深厚矣。既被逮之日,与同居二人程序谷、钱维骥同在狱中,言笑自若,高歌声出金石。程、钱等固不知密诏及救护之事,然闻令出西后,乃曰:“我等必死矣。”君厉声曰:“死亦何伤!汝年已二十余矣,我年已三十余矣,不犹愈于生数月而死,数岁而死者乎?且一刀而死,不犹愈于抱病岁月而死者乎?特恐我等未必死耳,死则中国之强在此矣,死又何伤哉?”程曰:“君所言甚是,第外国变法,皆前者死,后者继,今我国新党甚寡弱,恐我辈一死,后无继者也。”君曰:“八股已废,人才将辈出矣,何患无继哉?”神气雍容,临节终不少变,呜呼烈矣!南海先生之学,以仁为宗旨,君则以义为宗旨,故其治事也,专明权限,能断割,不妄求人,不妄接人,严于辞受取与,有高掌远蹠摧陷廓清之概。于同时士大夫之豪俊皆俯视之。当十六岁时,因恶帖括,故不悦学,父兄责之,即自抗颜为童子师。疑其游戏必不成,姑试之,而从之学者有八九人,端坐课弟子,庄肃俨然,手创学规,严整有度,虽极顽横之童子,戢戢奉法惟谨。自是知其为治事才,一切家事营辨督租皆委焉。其治事如商君法,如孙武令,严密缜栗,令出必行,奴仆无不畏之,故事无不举。少年曾与先生同居一楼,楼前有芭蕉一株,经秋后败叶狼藉。先生故有茂对万物之心,窗草不除之意,甚爱护之。忽一日失蕉所在,则君所锄弃也。先生责其不仁,君曰:“留此何用,徒乱人意。”又一日先生命君检查屋上旧书整理之,以累世为儒,阁上藏前代帖括甚多,君举而付之一炬。先生诘之,君则曰:“是区区者尚不割舍邪?留此物,此楼何时得清净。”此皆君十二三岁时轶事也。虽细端亦可以验见其刚断之气矣。君事母最孝,非在侧则母不欢,母有所烦恼,得君数言,辄怡笑以解。盖其在母侧,纯为孺子之容,与接朋辈任事时若两人云。最深于自知,勇于改过。其事为己所不能任者,必自白之,不轻许可,及其既任,则以心力殉之;有过失必自知之、自言之而痛改之,盖光明磊落,肝胆照人焉。君尝慨中国医学之不讲,草菅人命,学医于美人嘉约翰三年,遂通泰西医术。欲以移中国,在沪创医学堂,草具章程,虽以事未成,而后必行之。盖君之勇断,足以廓清国家之积弊,其明察精细,足以经营国家治平之条理,而未能一得藉手,遂殉国以殁。其所办之事,则在澳门创立《知新报》,发明民政之公理;在上海设译书局,译日本书以开民智;在西樵乡设一学校,以泰西政学教授乡之子弟;先生恶妇女缠足,壬午年创不缠足会而未成,君卒成之,粤风大移,粤会成则与超推之于沪,集士夫开不缠足大会,君实为总持;又与同志创女学堂,以救妇女之患,行太平之义。于君才未尽十一,亦可以观其志矣。君虽不喜章句记诵词章之学,明算工书,能作篆,尝为诗骈散文,然以为无用,既不求工,亦不存稿,盖皆以余事为之,故遗文存者无几。然其言往往发前人所未发,言人所不敢言。盖南海先生于一切名理,每仅发其端,含蓄而不尽言,君则推波助澜,穷其究竟,达其极点,故精思伟论独多焉。君既殁,朋辈将记忆其言语,裒而集之,以传于后。君既弃浙官,今年改官候选主事。妻黄谨娱,为中国女学会倡办董事。

  论曰:徐子靖、王小航常语余云,二康皆绝伦之资,各有所长,不能轩轾。其言虽稍过,然幼博之才,真今日救时之良矣。世人莫不知南海先生,而罕知幼博,盖为兄所掩,无足怪也。而先生之好仁,与幼博之持义,适足以相补,故先生之行事,出于幼博所左右者为多焉。六烈士之中,任事之勇猛,性行之笃挚,惟复生与幼博为最。复生学问之深博,过于幼博;幼博治事之条理,过于复生,两人之才,真未易轩轾也。呜呼!今日眼中之人,求如两君者,可复得乎?可复得乎?幼博之入京也,在今春二月。时余适自湘大病出沪,扶病入京师应春官试。幼博善医学,于余之病也,为之调护饮食,剂医药,至是则伴余同北行。盖幼博之入京,本无他事,不过为余病耳。余病不死,而幼博死于余之病,余疚何如哉?

  杨深秀传

  杨君字漪邨,又号孴孴子,山西闻喜县人也。少颖敏,十二岁录为县学附生。博学强记,自十三经、史、汉、通鉴、管、荀、庄、墨、老、列、韩、吕诸子,乃至《说文》、《玉篇》、《水经注》,旁及佛典,皆能举其辞。又能钩玄提要,独有心得,考据宏博,而能讲宋明义理之学,以气节自厉,岧峣独出,为山西儒宗。其为举人,负士林重望。光绪八年,张公之洞巡抚山西,创令德堂,教全省士以经史考据词章义理之学,特聘君为院长,以矜式多士。光绪十五年成进士,授刑部主事,累迁郎中。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,授山东道监察御史。二十四年正月,俄人胁割旅顺、大连湾,君始入台,第一疏即极言地球大势,请联英、日以拒俄,词甚切直。时都中人士,皆知君深于旧学,而不知其达时务,至是共惊服之。君与康君广仁交最厚。康君专持废八股为救中国第一事,日夜谋此举。四月初间,君乃先抗疏请更文体,凡试事仍以四书、五经命题,而篇中当纵论时事,不得仍破承八股之式。盖八股之弊积之千年,恐未能一旦遽扫,故以渐而进也。疏上,奉旨交部臣议行。时皇上锐意维新,而守旧大臣盈廷,竞思阻挠,君谓国是不定,则人心不知所响,如泛舟中流而不知所济,乃与徐公致靖先后上疏,请定国是。至四月二十三日,国是之诏遂下,天下志士喁喁向风矣。初请更文体之疏,既交部议,而礼部尚书许应骙,庸谬昏横,辄欲驳斥,又于经济科一事,多为阻挠。时八股尚未废,许自恃为礼部长官,专务遏抑斯举。君于是与御史宋伯鲁合疏劾之,有诏命许应骙自陈,于是旧党始恶君,力与为难矣。御史文悌者,满洲人也。以满人久居内城,知宫中事最悉,颇愤西后之专横,经胶旅后,虑国危,闻君门下有某人者,抚北方豪士千数百人,适同侍祠,竟夕语君宫中隐事,皆西后淫乐之事也,既而曰:“君知长麟去官之故乎?长麟以上名虽亲政,实则受制于后,请上独揽大权。”曰:“西后于穆宗则为生母,于皇上则为先帝之遗妾耳,天子无以妾母为母者。”其言可谓独得大义矣。君然之。文又曰:“吾奉命查宗人府囚,见澍贝勒仅一袴蔽体,上身无衣,时方正月祈寒,拥炉战栗,吾怜之,赏钱十千。西后之刻虐皇孙如此,盖为上示戒,故上见后辄颤。此与唐武氏何异?”因慷慨诵徐敬业《讨武氏檄》“燕啄王孙”四语,目眦欲裂。君美其忠诚,乃告君曰:“吾少尝慕游侠能踰墙,抚有昆仑奴甚多,若有志士相助,可一举成大业。闻君门下多识豪杰,能觅其人以救国乎?”君壮其言而虑其难。时文数访康先生,一切奏章,皆请先生代草之,甚密。君告先生以文有此意,恐事难成。先生见文则诘之,文色变,虑君之泄漏而败事也,日腾谤于朝以求自解。犹虑不免,乃露章劾君与彼有不可告人之言。以先生开保国会,为守旧大众所恶,因附会劾之,以媚于众。政变后之伪谕,为康先生谋围颐和园,实自文悌起也。文悌疏既上,皇上非惟不罪宋、杨,且责文之诬罔,令还原衙门行走。于是君益感激天知,誓死以报,连上书请设译书局译日本书,请派亲王贝勒宗室游历各国,遣学生留学日本,皆蒙采纳施行。又请上面试京朝官,日轮二十八人,择通才召见试用,而罢其罢老庸愚不通时务者,于是朝士大怨。然三月以来,台谏之中毗赞新政者,惟君之功为最多。湖南巡抚陈宝箴力行新政,为疆臣之冠,而湖南守旧党与之为难,交章弹劾之,其诬词不可听闻。君独抗疏为剖辨,于是奉旨奖励陈而严责旧党,湖南浮议稍息,陈乃得复行其志。至八月初六日,垂帘之伪命既下,党案已发,京师人人惊悚,志士或捕或匿,奸焰昌披,莫敢撄其锋,君独抗疏诘问皇上被废之故,援引大义,切陈国难,请西后撤帘归政,遂就缚。狱中有诗十数章,怆怀圣君,睠念外患,忠气之诚,溢于言表,论者以为虽前明方正学、杨椒山之烈,不是过也。君持躬廉正,取与之间,虽一介不苟。官御史时家赤贫,衣食或不继,时惟庸诗文以自给,不稍改其初。居京师二十年,恶衣菲食,敝车羸马,坚苦刻厉,高节绝伦,盖有古君子之风焉。子韨田,字米裳,举人,能世其学,通天算格致,厉节笃行,有父风。

  论曰:漪村先生可谓义形于色矣。彼逆后贼臣,包藏祸心,蓄志既久,先生岂不知之?垂帘之诏既下,祸变已成,非空言所能补救,先生岂不知之?而乃入虎穴,蹈虎尾,抗疏谔谔,为请撤帘之迂论,斯岂非孔子所谓愚不可及者耶?八月初六之变,天地反常,日月异色,内外大小臣僚以数万计,下心低首,忍气吞声,无一敢怒之而敢言之者,而先生乃从容慷慨,以明大义于天下,宁不知其无益哉?以为凡有血气者,固不可不尔也。呜呼!荆卿虽醢,暴嬴之魄已寒;敬业虽夷,牝朝之数随尽。仁人君子之立言行事,岂计成败乎?岂计成败乎?漪村先生可谓义形于色矣。

  杨锐传

  杨锐字叔峤,又字钝叔,四川绵竹县人。性笃谨,不妄言邪视,好词章。张公之洞督学四川,君时尚少,为张所拔识,因受业为弟子。张爱其谨密,甚相亲信。光绪十五年,以举人授内阁中书。张出任封疆将二十年,而君供职京僚,张有子在京师,而京师事不托之子而托之君。张于京师消息,一切藉君,有所考察,皆托之于君,书电络绎,盖为张第一亲厚之弟子,而举其经济特科,而君之旅费亦张所供养也。君鲠直,尚名节,最慕汉党锢、明东林之行谊,自乙未和议以后,乃益慷慨谈时务。时南海先生在京师,过从极密。南海与志士倡设强学会,君起而和之,甚力。其年十月,御史杨崇伊承某大臣意旨,劾强学会,遂下诏封禁,会中志士愤激,连署争之。向例,凡连署之书,其名次皆以衙门为先后,君官内阁当首署,而会员中,□君□□[□均为原文本来就有的纰漏——编者注。

  ]亦同官内阁,争首署,君曰:“我于本衙门为前辈。”乃先焉。当时会既被禁,京师哗然,谓将兴大狱,君乃奋然率诸人以抗争之,亦可谓不畏强御矣。丁酉冬,胶变起,康先生至京师上书。君乃日与谋,极称之于给事高君燮曾。高君之疏荐康先生,君之力也。今年二月,康先生倡保国会于京师,君与刘君光第皆为会员,又自开蜀学会于四川会馆,集赀巨万,规模仓卒而成,以此益为守旧者所嫉忌。张公之洞累欲荐之,以门人避嫌,乃告湖南巡抚陈公宝箴荐之,召见加四品卿衔,充军机章京,与谭、刘、林同参预新政。拜命之日,皇上亲以黄匣缄一朱谕授四人,命竭力赞襄新政,无得瞻顾,凡有奏折,皆经四卿阅视;凡有上谕,皆经四卿属草。于是军机大臣嫉妒之,势不两立。七月下旬,宫中**已作,上于二十九日召见君,赐以衣带诏,乃言位将不保,命康先生与四人同设法救护者也。君久居京师,最审朝局,又习闻宫廷之事,知二十年来之国脉,皆斲丧于西后之手,愤懑不自禁,义气形于词色,故与御史朱一新、安维峻、学士文廷式交最契。朱者,曾疏劾西后嬖宦李联英,因忤后落职者也;安者,曾疏请西后勿揽**,因忤后遣戍塞外者也;文者,曾请皇上自收大权,因忤后革职驱逐者也。君习与诸君游,宗旨最合,久有裁抑吕、武之志。至是奉诏与诸同志谋卫上变,遂被逮授命。君博学,长于诗,尝辑注《晋书》,极闳博,于京师诸名士中,称尊宿焉。然谦抑自持,与人言恂恂如不出口,绝无名士轻薄之风,君子重之。

  论曰:叔峤之接人**,循循若**,至其尚气节,明大义,立身不苟,见危授命,有古君子之风焉。以视平日口谈忠孝,动称义愤,一遇君父朋友之难,则反眼下石者何哉?

  林旭传

  林君字暾谷,福建侯官县人,南海先生之弟子也。自童龀颖绝秀出,负意气,天才特达,如竹箭标举,干云而上。冠岁乡试冠全省,读其文奥雅奇伟,莫不惊之,长老名宿皆与折节为忘年交,故所友皆一时闻人。其于诗词骈散文皆天授,文如汉、魏人,诗如宋人,波澜老成,瓌奥深秾,流行京师,名动一时。乙未割辽、台,君方应试春官,乃发愤上书,请拒和议,盖意志已倜傥矣。既而官内阁中书,盖闻南海之学,慕之,谒南海,闻所论政教宗旨,大心折,遂受业焉。先是胶警初报,事变綦急,南海先生以为振厉士气,乃保国之基础,欲令各省志士各为学会以相讲求,则声气易通,讲求易熟,于京师先倡粤学会、蜀学会、闽学会、浙学会、陕学会等,而杨君锐实为蜀学会之领袖。君遍谒乡先达鼓之,一日而成,以正月初十日开大会于福建会馆,闽中名士夫皆集,而君实为闽学会之领袖焉。及开保国会,君为会中倡始董事,提倡最力。初,荣禄尝为福州将军,雅好闽人,而君又沈文肃公之孙婿,才名藉甚,故荣颇欲罗致之。五月,荣既至天津,乃招君入幕府。君入都请命于南海,问可就否?南海曰:“就之何害,若能责以大义,怵以时变,从容开导其迷谬,暗中消遏其阴谋,亦大善事也。”于是君乃决就荣聘,已而举应经济特科。会少詹王锡蕃荐君于朝,七月召见,上命将奏对之语,再誊出呈览,盖因君操闽语,上不尽解也。君退朝具折奏上,折中称述师说甚详。皇上既知为康某之弟子,因信任之,遂与谭君等同授四品卿衔,入军机参预新政。十日之中,所陈奏甚多,上谕多由君所拟。初二日,皇上赐康先生密谕,令速出京,亦交君传出,盖深信之也。既奉密谕,谭君等距踊椎号。时袁世凯方在京,谋出密诏示之,激其义愤,而君不谓然,作一小诗代简致之谭等曰:“伏蒲泣血知何用?慷慨何曾报主恩。愿为公歌千里草,本初健者莫轻言。”盖指东汉何进之事也。及变起,同被捕,十三日斩于市。临刑呼监斩吏问罪名,吏不顾而去,君神色不稍变云。著有《晚翠轩诗集》若干卷,长短句及杂文若干卷。妻沈静仪,沈文肃公葆桢之孙女,得报,痛哭不欲生,将亲入都收遗骸,为家人所劝禁,乃仰药以殉。

  论曰:暾谷少余一岁,余以弟畜之。暾谷故长于诗词,喜吟咏,余规之曰:“词章乃娱魂调性之具,偶一为之可也。若以为业,则玩物丧志,与声色之累无异。方今世变日亟,以君之才,岂可溺于是。”君则幡然戒诗,尽割舍旧习,从南海治义理经世之学,岂所谓从善如不及邪?荣禄之爱暾谷,罗致暾谷,致敬尽礼,一旦则悍然不问其罪否,骈而戮之,彼豺狼者岂复有爱根邪?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朝杯酒,暮白刃,虽父母兄弟,犹且不顾,他又何怪!

  刘光第传

  刘君字裴村,四川富顺县人。性端重敦笃,不苟言笑,志节崭然。博学能文诗,善书法。诗在韩、杜之间,书学鲁公,气骨森竦,严整肖其为人。弱冠后成进士,授刑部主事,治事精严。光绪二十年,以亲丧去官,教授乡里,提倡实学,蜀人化之。官京师,闭户读书,不与时流所谓名士通,故人鲜知者。及南海先生开保国会,君翩然来为会员。七月,以陈公宝箴荐,召见,加四品卿衔,充军机章京,参预新政。初,君与谭君尚未识面,至是既同官,又同班[故事军机章京,凡两班轮日入直,时君与谭君同在二班云——作者原注。

  ],则大相契。谭君以为京师所见高节笃行之士,罕其比也。向例,凡初入军机者,内侍例索赏钱,君持正不与;礼亲王军机首辅,生日祝寿,同僚皆往拜,君不往;军机大臣裕禄擢礼部尚书,同僚皆往贺,君不贺;谓时事艰难,吾辈拜爵于朝,当劬王事,岂有暇奔走媚事权贵哉?其气节严厉如此。七月二十六日,有湖南守旧党曾廉上书请杀南海先生及余,深文罗织,谓为叛逆。皇上恐西后见之,将有不测之怒,乃将其折交裕禄,命转交谭君按条详驳之。谭君驳语云:“臣嗣同以百口保康、梁之忠,若曾廉之言属实,臣嗣同请先坐罪。”君与谭君同在二班,乃并署名曰:“臣光第亦请先坐罪。”谭君大敬而惊之。君曰:“即微皇上之命,亦当救志士,况有君命耶?仆不让君独为君子也。”于是谭君益大服君。变既作,四卿同被逮下狱,未经讯鞫。故事,提犯自东门出则宥,出西门则死。十三日,使者提君等六人自西门出,同人未知生死,君久于刑部,谙囚狱故事,太息曰:“吾属死,正气尽。”闻者莫不挥泪。君既就义,其嗣子赴市曹伏尸痛哭一日夜以死。君家贫,坚苦刻厉,诗文甚富,就义后,未知其稿所在。

  论曰:裴村之识余,介□□□先生。□□先生,有道之士也,余以是敬裴村。然裴村之在京师,闭门谢客,故过从希焉。南海先生则未尝通拜答,但于保国会识一面,而于曾廉之事,裴村以死相救。呜呼,真古之人哉!古之人哉!与裴村未稔,故不能详记行谊,虽然,荦荦数端,亦可以见其概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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