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 红楼拾珠:贾母论窗

作者:刘心武 | 字数:1586
  贾母论窗

  通过《红楼梦》不但可以了解中国古代的历史、哲学、宗教、伦理秩序、神话传说、诗词歌赋、烹调艺术、养生方式、用具服饰、自然风光、民间风俗……还可以了解中国民族的园林艺术和建筑审美心理,而这些因素并不是生硬地杂陈出来,完全融进了小说的人物塑造、情节流动与文字运用中。

  例如,第四十回,书中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,到了林黛玉住的**馆,发现窗户上的窗纱不对头。

  “这个纱新糊上好看,过了后来就不翠了。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李树,这竹子已是绿的,再拿这绿纱糊上反而不配。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的纱呢!明儿给他把这些窗上的换了。”

  凤姐听了,说家里还有银红的蝉翼纱,有各种折枝花样、流云卍福、百蝶穿花的。

  贾母就指出,那不是蝉翼纱,而是更高级的软烟罗,有雨过天晴、秋香色、松绿、银红四种。这种织品又叫霞影纱,软厚轻密。

  这个细节就让人知道,中国人对窗的认识,与西方人有所不同。西方人认为窗就是采光与透气的,尽管在窗的外部形态上也变化出许多花样。古代中国人却认为窗首先应该是一个画框,窗应该使外部的景物构成一幅优美的图画,因此在窗纱的选择上,也应该符合这一审美需求,外面既然是“凤尾森森”的竹丛,窗纱就该是银红的,与之成为一种对比,从而营造出如画如诗的效果。

  后来贾母又带着刘姥姥到了探春住的秋爽斋,她再一次注意到窗户,“隔着纱窗往后院看了一回,说道:‘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,就只细些。’正说话,忽一阵风过,隐隐听得鼓乐之声,贾母问:‘是谁家娶亲呢?这里临街倒近。’王夫人等都笑回道:‘街上的那里听得见,这是咱们的那十几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。’贾母便笑道:既是他们演,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……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,借着水音更好听!’”贾母嫌窗外的梧桐细,就是因为她把那窗户框当作画框来看,窗户比较大,外面的“画面”上的梧桐树也要比较粗才看上去和谐悦目。中国古典窗不大隔音,并不完全是因为工艺技术上在隔音方面还比较欠缺,而是有意让窗户起到一种“筛音”的作用,即使关闭了窗扇,也能让外面的自然音响和人为乐音渗透进来,以形成窗内和窗外的心理共鸣,所以她主张到水上亭榭里面,开窗欣赏贴着水面传过来的鼓乐之声。

  林黛玉受家庭熏陶,也受贾母审美趣味的影响,非常懂得窗的妙处。**馆有个月洞窗,第三十五回,林黛玉从外面回来,她就让丫头把那只能吟她《葬花词》的鹦鹉连架子摘下来,另挂到月洞窗外的钩子上,自己则坐在屋子里,隔着纱窗调逗鹦鹉作戏,再教它一些自己写的诗词。那时候窗外竹影映入银红窗纱,满屋内阴阴翠翠,几簟生凉,窗外彩鸟窗内玉人,相映生辉,如痴如醉。

  鹦鹉毕竟还是一种人为培育的宠物。第二十七回写到,林黛玉一边往外走一边跟丫头交代:“把屋子收拾了,撂下一扇纱屉;看那大燕子回来,把帘子放下来,拿狮子倚住;烧了香就把炉罩上。”可见那些糊上软烟罗的窗户,是可以把窗屉子取下来,让窗外的自然和室内的人物完全畅通为一体的,而大燕子就是自然与人亲和的媒介,**馆的屋子里,是有燕子窠的!燕子归来后,放下的窗帘并不完全闭合,说拿“狮子”倚住,那“狮子”其实是一种金属或玉石的工艺美术制品,压住窗帘一角,使窗帘构成优美的曲线,使窗内与窗外形成一种既通透又遮蔽的暧昧关系,这里面实在是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元素!

  林黛玉写有一首《桃花行》,几乎从头至尾是在吟唱窗户内外的人花的交相怜惜:“……帘外桃花帘内人,人与挑花隔不远。东风有意揭帘栊,花欲窥人帘不卷。桃花帘外开依旧,帘中人比黄花瘦。花解怜人花也愁,隔帘消息风吹透……一声杜宇春归尽,寂寞帘栊空月痕!”贾母也曾年轻过,曾在史家枕霞亭淘气,落进湖中险些淹死,虽然被及时救了上来,毕竟还是被竹钉碰坏了额角,留下一点疤痕,她年轻时可能没有林黛玉那么伤感,但林黛玉对外祖母的审美情趣,可以说是继承了其衣钵,并有所发扬光大,她的一系列行为和她的诗句,都是对贾母论窗的艺术化诠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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