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

　　奥德丽很友善，她对我说我是很好的，可是她为什么要将我从卢卡斯身边带走呢？汽车摇晃地移动着，发出“嗡嗡”的声响。我能感觉到卢卡斯离我越来越远了。他的味道深深地渗透在我的毯子里，我小心翼翼地嗅着，吸到我的身体里。这是我亲爱的卢卡斯的毯子。

　　汽车在路上行驶时，我闻到了另一些味道。这是各种气味的盛宴，有车子的味道、人的味道、烟的味道，还有那些混杂在其中的熟悉的味道。篱笆、门、灌木丛、妈妈、卢卡斯，还有我。汽车越开越远，熟悉的味道逐渐分离，越来越清晰。随着汽车前进，那些味道逐渐变得统一，在风中清晰可辨。对我来说，那些味道合在一起就是我的家。我们沿途能闻到许多相似的气味，但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们与我家的味道区分开来。当好心的奥德丽放我下车小便时，我还认得出家的方位。我朝着那个方向望去，心想着，那就是我的家吧。

　　卢卡斯也在那边，但我们没有往那边走。奥德丽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地方。我和一个叫作洛蕾塔的女人、一个叫作约瑟的男人、一条大狗、一条小白狗、两只猫和一只鸟一起，在一间房子里待了很多天。小白狗的名字叫作罗斯科（意思是小调皮），没人教过它“不能吠叫”。大狗叫格鲁普（意思是坏脾气），毛发是浅棕色的。它行动缓慢，已经衰老了，从来不叫，整天都无精打采的。两只狗的体形都比我小，两只猫习惯对我视而不见，而小鸟在我嗅它的笼子时会盯着我看。

　　我很悲伤，第一天我什么也没吃，第二天也是。后来我意识到，卢卡斯送我来这里是为了让我等他，于是我开始像其他狗一样认真吃我的食物。我要做的，就是尽我所能表现得最好，这样卢卡斯才会来接我。

　　他们给我的床散发着许多狗和至少一只猫待过的气味，浓烈得刺鼻。我把沾满了卢卡斯味道的毯子拉到床上，这样在我睡觉时，就好像有他陪在身边一样。

　　约瑟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他那张又大又柔软的椅子上。他喜欢用碗吃东西，趁洛蕾塔不在的时候，他会偷偷给我一小块咸咸的食物。我经常在约瑟的椅子旁边乖乖坐好。我知道他给我零食吃是因为我表现好，就像卢卡斯给我奶酪一样。

　　洛蕾塔对我很好，会跟我说我是个“好女孩儿”。她房子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，四面围着木头做的篱笆。早上，她带我们到院子里散步，我们会在那里大小便。罗斯科还会对着篱笆吠叫，而格鲁普则会躺在阳光底下晒太阳。如果下雨了，格鲁普很少会去院子里淋雨，总是回到门边，躺在那儿的小毯子上。罗斯科也会跟着快跑回来，然后站在格鲁普旁边，对着门叫，直到洛蕾塔把门打开。

　　后院中间堆着许多松散的木片，我喜欢在那里排便。那里还有许多木头做的我不认识的东西，我知道其中有一个是秋千，还有一个是有台阶和斜坡的滑梯。

　　洛蕾塔和约瑟都不会将球扔到滑梯上，不会让我在球弹到另一边之前将它咬住，这使我更加想念卢卡斯了。如果他来接我，肯定会那样做的。我们会在后院一起玩耍，他把球扔上滑梯，而我将球接住。然后他会对我说：“好样的，贝拉！”我能想象到那时的他会露出的笑容，以及他的手抚摩我的毛发的感觉。

　　每次去后院，对我来说都是一次探索味道的机会。奥德丽载我到洛蕾塔和约瑟家的路上，我学会了如何区分气味。空气中各种房子、狗、车的气味都清晰可辨，我尤其熟悉其中潜藏的那股家的味道。每次约瑟驱车前往城镇，沿路都是这些味道，正是这些味道，使我能够辨认不同的城镇。整片土地上布满了许许多多的城镇，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家。

　　在这里经历的所有事情都使我更加确信，我不属于这里。我应该与卢卡斯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的，而不是与约瑟和洛蕾塔在一起。我的使命是去医院看那些宠爱我的人，给痛苦、惶恐的病人提供安慰。每天早晨我来到后院，嗅到外面的空气时，总希望能闻到卢卡斯的味道；他应该过来接我，就像当初他带我离开那满是笼子和不停吠叫的狗的房间一样。

　　“我原以为贝拉只是在我们这里停留几天，它的主人就会将它接走。”有一天约瑟这样说道。那时我已经睡着了，不过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还是竖起了耳朵。我轻轻地站了起来，像应该得到奖励似的乖乖坐好。“可是已经过去两周了。”

　　“我知道。”洛蕾塔耸了耸肩说，“他们下周会过来的。”

　　“好吧。”约瑟这时候没有给我任何咸咸的食物，不过等洛蕾塔走进厨房之后，他塞给了我好几块。约瑟和我达成了一种共识，虽然有时候会被洛蕾塔发现，然后对他说“不要那样做”。虽然她看起来主要是对约瑟感到不满，但我还是会趁她不注意偷偷溜走。有时候，做一条狗会比较轻松自在。

　　后院的篱笆外面是草坪和树。当风从一个方向吹来，我能闻到来自那边城镇的人、狗、食物和车的味道。风吹过后，周围的风景就像是一个公园，有花草、树木和溪流，不过这里比公园宽敞多了。有时候约瑟和洛蕾塔会带我到篱笆后面的小路散步，那里没有其余的房子，不过我们经常会遇到许多人和狗。他们把散步称为“小路漫步”。

　　“我喜欢住在森林附近，感觉非常好，对吗，贝拉？”在小路漫步的时候，洛蕾塔有时候会这样问我。我能感觉到她是非常开心的，但她用皮带牵着我，所以无论怎么样，对我来说都不是太美好。

　　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，我们才会散步。我想起了和卢卡斯一起散步的日子，花草吐露着芬芳，小动物见到我靠近，会立马钻到地里或者爬到树上。卢卡斯肯定会来接我的！

　　“我去放些新的木片到游戏区。”散步回来之后，约瑟对我和洛蕾塔这样说道，“那些已经腐烂了，夏天即将来临，那些动物会想要玩耍的。”

　　“太好了，谢谢你，约瑟。”

　　我们留在后院，洛蕾塔自己回到房子里去了。“我们一起翻新这里吧，贝拉。”约瑟说道，“你知道你的主人明天就要来接你了吗？我会想你的，你是我们的好伙伴。”

　　我打了个哈欠，挠挠自己的耳朵后面，打算小睡一会儿。

　　约瑟从车库里推出一个有轮子的东西。他嘟囔了一声，把秋千、滑梯和所有木头玩意儿都从木片上移到篱笆旁边的一个地方。“唷！今天就先做这么多吧。”他对我说，“进来，贝拉。”

　　我躺在壁炉前的软枕头上，闭上了眼睛。我想起了卢卡斯，想起了奥利维亚，想玩“去上班”和“回家”的游戏。

　　我想回家。

　　我一直乖乖的，可是卢卡斯并没有来接我，也许他不会来了。

　　或许我应该自己跑回去。

　　那晚约瑟让我独自走到后院去小便，我闻到了许多味道，唯独闻不到卢卡斯的味道。我知道他在哪儿，我能感觉到他，就像感觉到皮带的拉力一样，只是这种感觉非常微弱，比他下班走在人行道上的感觉要微弱太多。但我知道我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回家。

　　我爬不上篱笆，它太高了，也跳不过去。我需要离开院子。约瑟和洛蕾塔带我散步时，我能离开，可他们总是给我套着皮带。

　　如果卢卡斯在，他会扔一个球到滑梯上，等球弹起，我就跳起来将它咬住。滑梯正对着篱笆。我想象着卢卡斯将球扔出，球滚上滑梯越到篱笆外面去了。我肯定会去追球，我也会跑到篱笆外面去。

　　我不需要球。我在院子里跑了起来，冲上滑梯，飞跃到篱笆上方，在一块柔软的泥土上顺利着地。现在我可以回家找卢卡斯了。

　　我把房子和狗抛在身后，朝着树林和一股岩石、泥土和溪水混合的味道跑去。带着回家的目的奔跑，我感觉自己变得强壮了起来，感觉很刺激，恍若新生。

　　我整晚都没有睡觉，第二天白天也没有。我发现了一条许多人经过的小径。每当听到有人靠近，我都会躲开，与小径保持一段距离，直到人们走远。沿途有一条小溪，我在溪边喝过几次水。

　　我开始感觉到饥饿了，这种饥饿感并不熟悉。我的胃空空的，有点儿痛。想起卢卡斯喂我小块奶酪的场景，我的口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。我一边回忆着，一边舔嘴唇。

　　当空气开始变冷、天空变黑时，我已经筋疲力尽，知道自己需要睡觉了。我在岩石下方挖了一个洞，就像猫妈妈在木质平台下挖的另一个窝那样。

　　直到那时我才想起，我忘记了一样非常重要、非常宝贝的东西——那条沾满卢卡斯的味道的毯子。

　　我蜷缩着，感到非常寒冷，内心又无比难过、孤独。

　　闭上眼睛不久，一阵尖叫声将我惊醒。我立刻站了起来。不知道是什么发出来的叫声，不过它就在附近。

　　一阵沉寂过后，叫声再次响起。我僵住了，第一次感觉人类的声音是如此原始，充满野性。如果不是人类，还有什么动物会发出这样的叫喊声呢？叫声又一次出现，我听不出痛苦和恐惧，但依然受到了惊吓。我犹豫着，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跑开？还是去探究？

　　我再次听到那种声音的时候，它变得更加响亮刺耳了，像一条狗吠叫了一声，停顿一下，又吠叫一声，不过附近没有狗。我想知道是什么动物用尖锐的吼叫声划破了黑暗，所以悄悄地爬了出去。

　　听到周围的动静，我放慢了脚步，知道它就在附近。微风徐徐，我闻不清它的味道。

　　我看到它了。它是一只大狐狸，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，嘴巴张开，胸部收紧，发出一声尖叫，填补了夜晚的空虚。片刻之后，它又叫了一声。后来它转过身来，盯着我看。

　　我感觉脖子后面的毛发竖了起来。我与卢卡斯和奥利维亚一起远足的时候看到过狐狸，它们的外表有点儿像松鼠——被我追赶时钻到地下的动物。这只大狐狸也是那样，不过，我倒不想去追赶它。一条狗和一只野生动物就这样静静地互相注视着对方。我闻到了它的野性。它觉得我是怎么样的呢？一条体形庞大、性格乖巧，戴着项圈和人类一起生活的狗吗？

　　它轻轻地跳下石头，很快消失在树林之中。看着它跑远，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狐狸的情景。当时我信心十足，跃跃欲试想要去追赶它，不过卢卡斯不希望我那样做。现在情况不一样了，是我闯进了狐狸的世界，而不是狐狸突然出现，而且没有人类陪着我。突然之间，我感觉自己势单力薄。

　　在这黑暗的树林里，还有什么生物徘徊在我的周围呢？

　　第二天早上，我感觉很饥饿、心慌意乱，又有一点儿害怕。我知道回家是正确的选择，但是我脚下的小径并不直接通往卢卡斯所在的地方。可是如果不走这条路，我要么被石头绊脚，要么被茂密的植物挡住去路，难以前行。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似乎更容易些。

　　走了一会儿就是下坡，人类的味道越来越浓烈。我知道我应该跑开的，但是那种想尽快与人类在一起的感觉驱使着我靠近。我想起了当初人类闯进小屋的时候，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。那时候猫都很害怕，而我却渴望走近他们，与他们在一起。也许人们会像泰和其他人那样接受我，带我去见卢卡斯。

　　我听见了两个男孩儿的声音，毫不犹豫地朝他们的方向跑去。风吹打在我的脸上，我还没看到他们，就已经闻到了他们的味道。正当我快步走向他们的时候，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爆破声。听起来有点儿像关门时的“砰”声，不过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。一股刺鼻的烟雾向我飘来。

　　“打得不错！”我听到其中一个男孩儿喊道。

　　我被那一声巨响惊吓到了，可是想要与人类见面的**太过强烈，我不甘愿就这样离开。我走上一块隆起的地方，看见他们并排站着，望向别处。其中一个男孩儿手握一根长长的、管状的东西，那股刺鼻的味道就是它散发出来的。另一个男孩儿身后背着一个背包，类似卢卡斯带我去远足时背的那种。他们对面有一棵倒下的树，上面放着几个瓶子，瓶子里传来一些微弱的气味，那正是约瑟喂我吃零食的时候喜欢喝的东西。一想到这些，我的口水就流出来了。

　　伴随着一小股浓烟和一声巨响，其中一个瓶子破碎了。

　　“好样的，兄弟！”那个背着背包的男孩儿欢呼道，他手上没有拿着管子。接着他无意间抬起头来，看到了我。我摇了摇尾巴。

　　“快看，有条狗！”

　　另一个男孩儿转头看向我。“哇哦！”他惊叹道，然后把管子搭在肩膀上，指向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