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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浩然 |
字数:3209
阿宝一觉醒来,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去找亚娟谈谈心,把她说服通了,再一起去说服另外的几个伙伴,把众多的人团结起来,组成一只浩浩荡荡的建设西沙、保卫西沙的革命大军。
可是她没有马上起床,怕惊动阿爸。阿爸夜里在向阳大队召开支委会。她睡下的时候都过了半夜,还没见阿爸回来。
她躺在床上,冷静地想了几个说服亚娟的具体办法;仍旧听不到外屋的动静,就轻轻地撩开帐子,探头一看,阿爸那屋没有人,帐子已经挂起,棉絮叠得整整齐齐。
她一边下床一边想:阿爸一夜没有回来吗?
她走到外间屋,见桌子上放着一本《**选集》,一个眼镜盒;再看看灯盏,里边的油都熬干了。
她的心里热乎乎的,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抚摸书本。她又想:阿爸一直坚持着他的好习惯,遇到什么问题,开展艰巨的工作,总要事先读毛主席的书,从伟大领袖的教导中寻找方向、方法和力量;我从今天起走上新的战斗岗位,开始了新生活的第一步,在这方面也应当学习阿爸的样子。
她坐下来,打开书,翻到《青年运动的方向》一篇。她见上面用红铅笔划着许多重点符号,可见阿爸昨夜学习的也是这一篇。
她读了一遍,思考一阵,又读一遍,这才洗脸、梳辫子,又满怀信心地往外走。
野草刚刚放开鲜亮的花朵。
椰树叶轻轻地滴下露珠。
爬满豆荚秧蔓的篱笆下边,有几个羽毛美丽的鸡婆和几只肥大呆笨的白鹅在游逛着、啼叫着。
阿宝走到何家的屋外,就感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,接着,又听到何婶数说亚娟。
何婶怒气地说:“阿宝说什么你就听?她管得着咱家的事情吗?”
亚娟小声地分辩:“她说的有道理。”
“道理谁不会讲几句?你的嘴呢?”
“我讲不赢她……”
“讲不赢她,你往我们身上推呀,就说你走是我的主意。让她找我来,看我不把她骂出去才怪!”
阿宝听到这里,脚步有些沉重,就停下,皱着眉头想:怎么办呢,是进,还是退?进去,肯定要吃一场无趣,可是退呢?
她想起昨晚阿爸嘱咐的话:你这次回西沙的行动,一定还要遇到礁石涌浪,不会一帆风顺……她立刻鼓励自己:这是斗争,这是战场,只能前进,不能后退!
她一鼓勇气登上木梯,进了屋。
亚娟刚起床。这个比阿宝小几岁的姑娘,长得胖呼呼的,人也满伶俐,只是有些娇气和软弱。她本来跟阿宝很要好,每当阿宝从海南中学回西沙度假的时候,两姐妹总是厮守在一起。她跟阿宝学了不少东西,阿宝对她具有很大的影响力量。因此,昨日在中途相遇,阿宝一劝一拦,她就第一个跳船换乘,转了回来。正象阿宝估计到的那样,她人转了弯,思想并没转弯,心里又矛盾,又难受。这时间,她见阿宝走进屋,不由得一阵惊慌,恐怕阿妈说出难入耳的话,碰到阿宝硬性子,十之八九要吵翻的。于是,她急忙站起身,扯住阿宝的手,往外拉:“阿姐,我正要找你,到你家去谈吧。”
阿宝明知亚娟有意给她安排后退的脚石,她偏不后退而向前,轻轻地推开亚娟,平平静静地朝何婶说:“阿婶,我来找你谈谈心……”
何婶坐着不动,沉着脸说:“好吆,我倒要看看你的好心意。”
阿宝不紧不慢地说:“昨日,是我把亚娟妹从途中挡回来的。……”
“她要上中学去,你懂吗?”
“她并没有被正式录取呀!”
“她阿爸县城有朋友,答应到中学去给疏通!”
“这是不正当的做法,干部不该做。我看,疏通不成;就是成了,我也要带头反对!”
“好厉害!你有权上中专登高门,我女仔就无权上中学了吗?”
亚娟受不住,忙阻拦:“阿妈,你和气些……”
何婶不肯听,声音更高了:“我倒要问个底,这是为什么?上中学犯罪吗?”
阿宝说:“这个底十分清楚,我就是来对你讲的。你让亚娟上中学不犯罪,你让她上大学也不犯罪,必须是为革命需要。可是你相反。你让她鄙视渔村,鄙视南海,鄙视劳动和劳动人民,丢开建设西沙、保卫西沙的责任心,这是忘本的,也可以说是罪过!”
何婶跳起来了:“这样的章程在何处写着?”
亚娟被夹在两个人当中,急得要哭了:“阿姐,莫理她,咱们快快躲开她……”
阿宝推开亚娟拉扯她的手,说:“不能,斗争是不能躲开的,躲开就不能胜利,而是失败!”她转身对何婶,“你问这章程在何处写着吗?在这里。”她说着,打开手里拿着的蓝花头巾,“这是当年我阿爸给我阿妈买的,她没见着就死去了——这前前后后的事情,你比我清楚。那时候,海南的大地,西沙的大海,是什么样人的天下?在那个自己祖国的领土失去主权的时候,我们贫苦渔民,我们渔家的妇女,有半点生活的权利吗?你家有一只船吗?你家有一间避雨的屋吗?你有一点自由和幸福吗?你被穷苦逼得进了鲨鱼牙的院里当洗衣妇,我阿妈被日本侵略者抢去当奶妈……”
忽然,门外传来“呜呜”地哭声。
旁边有人劝解:“阿婆,你莫要这样呀!”
屋里的人急忙迎到门口观看,才见到站在外边的是白发苍苍的符阿婆和大队长何望来。
两个女青年急忙跑去搀扶老人进屋。
符阿婆被扶坐在竹椅上,两只昏花的眼睛红红的。她把屋里的每个人仔细地看一遍,拍着阿宝的手说:“孩子,你讲的话,我全都听到了。你讲得对,讲得好。我们今天陆上一寸土,海里一滴水,桌上一餐饭,都是得来不易的!我们切不可忘了根本,不能嫌弃咱这社会主义天下的新渔村,不能丢开南海西沙……本来,阿来是请我到这里帮他劝你和你阿爸的,倒让你先把我劝活了。阿宝,你是对的。”
阿宝激动地说:“多谢阿婆,多谢阿婆!”她又转身对何望来说:“阿叔,你是领头的干部,又开了支委会谈过心,你为什么还不通呢?”
这时候的何望来,面对着晚辈人更是有口难言呀!
亚娟和几个青年意外地从海南岛转回西沙,给他解了围,使他能伸出舌头说话了,使他能挺起腰杆抓工作了。可是,他肚里的小角落还结着一团疙瘩。
他看阿宝一眼,十分难为情地说:“讲实话,对眼前闹腾的这场事情,我通了一半。亚娟不该逃避渔村,因为她没有上那么多年学,也没有考上中学。你阿爸批评我是对的。社员们不满意我也应该。平时,我和你阿婶对亚娟的家教不好,没帮她安心建设社会主义的新西沙。往后我要帮助她……”
阿宝高兴地点头:“这就对了。你还有哪一半没通呢?”
何望来说:“为你,你上了中专,不应当退学。”
何婶听了一楞,忍不住地问阿宝:“你不打算再去上中专了?”
阿宝肯定地说:“不是不打算,而是坚决地不上了。”
何婶吃惊了:“哟,这是为什么呀?”
阿宝说:“为的是建设南海、保卫西沙,为的是走咱们社会主义的渔民应当走的大道;为的是走咱们新时代的妇女应当走的大道,为的是争口气!”
何婶眨着眼,不知如何说。
何望来接着讲:“阿宝,应当上中专,这个样子光彩,这口气有力,因为这个对国家贡献大……”
阿宝打断何望来的话说:“你后边这句不是真心的……”
“你也这么不相信我吗?”
“阿叔,我揭你的老底吧。两个多月前,我上中专去,你就明明白白地说过,念书,就是为了当工程师,当干部,不再留在渔村受苦!”
亚娟在一旁揭她阿爸一句:“他前不久,还对我说过这样的话……”
阿宝大声说:“阿叔,看看,你这不是老病根没除吗?看法、做法都是非常非常错误的,一个革命者不应当有这样的思想和认识。”
何婶见男人还要争辩,就忙说:“算了,算了吧。连人家阿宝这样的人材,都在陆上的大城市找到了高树枝子还不去登攀,甘心往咱西沙渔村飞,我们为什么还要把女仔往外赶呢?”
符阿婆说:“这话有理,阿来你快通吧。”
何望来垂着头,抱着竹烟筒抽烟,不再争论了。
何婶这才顾上给客让坐、倒茶,为了调和一下刚刚的紧张关系,又不好意思地对阿宝说:“阿宝,说真的,不论你阿叔,还是你阿婶我,脑筋许是没你灵,倒是实心实意真疼爱你们的。”
阿宝却不肯含糊地说:“我们很需要长辈的疼爱。拿我来说,一百天就死去阿妈,要不是阿爸,还有在座的阿婆、阿叔和阿婶的疼爱,要不是许多革命前辈的疼爱,我能活到今天吗?我们长大了,不是为享受而活着,而是要为革命活着。”
她说着,迈一步,站到何望来跟前,深情地说:“阿叔,我们赶上了新时代,新社会,革命先烈给我们开辟了这美好的前程,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往前走,而往后退呢?我诚恳地要求你们这些长辈,帮我们在新的革命大道上一直前进,别拖着我们到旧的小路上徘徊!”
这番话触动了何望来的心,使他真正地苦思起来。